黎明一定会到来,
黑暗终将逝去,
你的声音将注入金泉,
划破天空。
——泰戈尔《忍耐》
1
这一日,孙彭春单位做成了一个大项目,大家去KTV庆祝,孙彭春叫上了孟心慧。自从在参加朱建明的婚礼被孙彭春公开关系后,两个人基本没有再在其他场合公开过。孙彭春常常觉得自已被孟心慧藏在樟木箱子里。
因为前段时间没跟孙彭春去外公家,再加上跟俞磊溜冰,去俞磊家里,孟心慧知道孙彭春气一直不顺,所以这次他叫自已,竟鬼使神差答应了。再想反悔,孙彭春的不高兴成倍地翻长。
她想了想,公司的人跟家人还是不一样的。大家都是成年人,分分合合也见怪不怪了。孟心慧只好调整自已的心态。
这是众人第一次见到孙总的女朋友,看老板对她眉开眼笑的样子,都觉得不可思议,无法把一脸温柔疼人的老板跟平时摆着一张冷峻的脸的老板联系在一起。
虽然在老一批的员工看来,这两年的孙彭春满面春风,一扫原来的冷漠阴郁,大家看着他手指上的戒指,都猜到其中的缘由。
可众人看着孙总旁边的女性一身的朴素,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但见她一笑起来,眉眼弯成月牙,露出两个梨涡,大家都心照不宣——确实很阳光。
孟心慧坐了一会,感到有些无聊。
她很少参加ktv的庆祝活动,单位里凡是团建,都是吃饭,吃完饭走人,非常audit,效率为王。此时,坐在一旁有些犯困。她摆摆手,婉拒了别人递给她的麦克风,说,“我五音不全。”当然是她的谦辞。
就像在酒桌上,她被递酒,她总要摆摆手说,“我不会喝酒。”好在因为技术工作专业性很强,甲方也并不为难,再高点的级别聚会,也有高级别的合伙人挡着,她只负责吃饱吃好。
“你五音不全?”孙彭春凑到她耳边道,“你别拘谨。想唱就唱。”
还没等孟心慧说话。一人就跨步过来,坐在了孟心慧的另一边。
宋和平来得晚,一进来,瞧见孙彭春挨着一人模样亲密,又是生面孔,知是他那个神秘的女朋友,故意凑过去!
他自来熟道,“嗨,我叫宋和平,是孙彭春的合伙人。”
孟心慧对他点点头,只道,“宋总,你好。我叫孟心慧。”
“心慧,这名字好美。心脏的心,智慧的慧吗?心慧...心慧...”他呓语般道,“名字美,人也美。”说着不怀好意地瞟向孙彭春。孙彭春皱了皱眉示意他不要太过分。
此时一曲罢,一人递给他麦克风,“宋总来一首?”
“必须的。给我点一首失恋情歌,”宋和平大大方方地接过,说着又从另一人手里拿过另外一只麦克风递给孟心慧,“心慧陪我唱一首吧!”
孟心慧还没反应过来,手里已经被塞进了麦克风。
不知谁在点歌机上切换了一首,前奏已经响起来。画面里出现了张智霖和许秋怡。
“宋总,我不会唱。”孟心慧站起来还他话筒道,“我唱歌跑调。”
“跑调没事。我唱歌也跑调!”宋和平道,“跑调快乐多!这又不是比赛!”
孟心慧想着把话筒递给别的什么人。这时的话筒像烫手的山芋,谁也不敢接,大家都鼓励她来。她看了眼孙彭春,孙彭春这时也鼓励她,看上去并没有不高兴。
见屏幕上已经轮到了自已,孟心慧只好开口唱道,“【女】别离没有对错 要走也解释不多 现代说永远已经很傻...”
声音一出,大家都起哄地鼓起了掌!
“随着那一宵去火花已消逝 不可能付出一生那么多...”孟心慧仿佛找到了感觉。
宋和平也惊讶于孟心慧的声线里的哀愁,接着唱道,“【男】情尽时就要放过 我怎会想穿心窝 若是厌弃了再不蹉跎 如共你分开应有机会再爱一个 不可能付出一生空虚过...”
孟心慧看了眼孙彭春,见他对自已笑笑,她渐渐放下心来。
两人合唱道,“【合】你我情如路半经过 深知道再爱痛苦必多 愿你可轻轻松松放低我 剩了些开心的追忆送走我 皆因了解之后认清楚...”
沧桑与哀愁的声音混杂。
“离别时笑笑 明辰剩我一个 潇洒里也会 记起当初…”
“若你的心中孤单再找我”
“若你的心窝中空虚再找我”
“不必痛苦当忆起我”
宋和平偶尔转脸看孟心慧,惊讶于她声音里的哽咽,第一遍的时候,她声音里还有淡淡的哀愁和忧郁,第二回合的时候,她的声音里更多的是释然和洒脱。但他也注意到,当她唱到“若你的心中孤单再找我”时,尾声都藏在了喉咙里。她全程都只是盯着屏幕,像在参加音乐课考试一般站得直直的,并没有看他。
一曲终了,大家热烈地鼓掌。
孙彭春的面孔看不出一丝波澜,也跟着大家一起鼓掌。
孟心慧把话筒递给宋和平,道了声“谢谢。”
孙彭春揽了孟心慧坐下,把麦克风从孟心慧手里拿过,递给了曹欣,淡淡地对宋和平说了句,“让别人的女朋友陪你唱情歌,哪怕是失恋情歌,不是一个好主意。”
“孙总吃醋了!”宋和平一脸好玩地笑起来。
孙彭春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让孟心慧坐在了他的左边,隔开宋和平。
宋和平把他手里的麦克风递给另一个人。他挨着孙彭春坐下来,见孟心慧在喝水,悄悄地凑到孙彭春的身边道,“你老婆有故事哦。”
孙彭春瞪了他一眼,又笑道,“你别打她的主意就行。”
“你知道她不是我的菜。”宋和平调笑道,“不过,偶尔换换口味也好的。”
孙彭春问,“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你怎么做到的?!”
“我的孤单,你不会懂的。”
“他看上去脸有点红。”在幽暗的灯光下,孟心慧觉得他的脸有一股病态的潮红,出声提醒孙彭春道。
“刚陪朋友喝了点酒过来的,一喝酒就脸红。”宋和平解释道。
孟心慧点点头,对孙彭春说,“你们说话吧,我出去透透气。”
孙彭春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孟心慧道,“里面有点闷。”孙彭春也知道她受不了人多的气息,让她自已小心点,有事打电话。
孟心慧走后,宋和平道,“挺好的彭春,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她没这个意思。”
“嗯,看样子受的伤不轻。”
孙彭春惊讶于他的洞察,“你从哪里听说的?”
“都在歌里。”宋和平点燃了一支烟,吞云吐雾道,“你爸妈同意吗?”
“这点事,我自已还做不了主吗?”
“公司股份的事,跟她说了吗?”
孙彭春道,“你放心,她同意,我会跟她提的。她不同意,我也没机会跟她提。”
“你们在一块有一段时间了吧。”
“小两年了。”孙彭春叹了口气。
宋和平拍了拍他的肩!“我头有点沉,该不是真的生病了吧,最近听说武汉那边有人传人的病毒。”
“你最近去过武汉吗?”
“应该是昨天夜里着凉了。”宋和平摇摇头,“你记得家里多备点口罩。有备无患。我去洗把脸。”
洗了脸出来,宋和平找了个地方,点了根烟。一抬头看见孟心慧站在不远处的角落里。他走过去,“在这里躲清静呢。”
孟心慧看见他略感惊讶,礼貌道,“是呢宋总。”
宋和平一抬头看见黑幕之中挂着一轮圆月,端的幽亮,感叹道,“赏月呢!”
孟心慧含笑冲他点点头。
宋和平的长相偏孩子气,跟孙彭春的稳重感完全不一样,但是气质上又有不谋而合的地方,都自有一股倨傲的神色。
“今晚的月亮是挺圆的。我跟你在这儿赏月,有点浪费啊。”宋和平从烟盒里递给她一根烟。
孟心慧鬼使神差地拿了一根。宋和平帮她点上。
两人默默地抽了一会。
宋和平吐出一口烟圈,“彭春这个人是不是有点无趣?除了工作就是工作。”
孟心慧不知道他想说什么,没有接话。
“你们怎么认识的?”
“游泳馆认识的。”
“哦,”宋和平点点头,“是的,我听剑文说他从小学游泳,游得还挺好的。”说着转过头冲她笑道,“想不到吧?”
“是挺惊讶的。”孟心慧燃着烟,没有再吸。
“抽不惯吧。”宋和平指指烟道。
“只是觉得出来时间有点久,”孟心慧道,“如果彭春出来,看见我跟你在抽烟,他会不高兴。”
宋和平深吸了口烟,哈哈笑了两声,“他会觉得我带坏了你。”
“那倒不是。”孟心慧道,“他会觉得我跟你之间有点什么。”复又解释道,“我知道你没有。”
“其实孙彭春的审美还是在线的。”宋和平在烟雾中看向孟心慧,“你是他的类型。他喜欢智慧型的。”
孟心慧笑,打趣道,“那就是说我不好看呗。”
“不,你内秀。耐看。”
孟心慧突然愣了一下。因为自小爸爸就是这么跟她说的,“人不是因为美丽而可爱,而是因为可爱而美丽。”
“我早听说你们在一起了,这会才见到。你比我想象得还要再——“有味道一点”。”宋和平找到了个词。
说完两个人都笑了。
“你们也是同学吗?”
“像吗?”宋和平笑,“他跟剑文一个班的。我比他们大好几届呢!我跟剑文是堂兄弟。彭春搞技术,剑文喜欢交际,他们两个正好互补。我只是凑个热闹!”又道,“你有空来我们公司坐坐。我听彭春说你在事务所,你们ipo做的多。我们最近业绩不错,在手订单也多,有上市的打算。你可以过来帮我们把把关,指导指导不足。”
“不了,有需要我可以帮你们推荐有经验的团队,我自已不想参与到彭春的工作里去。”
“这样也好,你看丁丁的事情闹的。”
“你们做同学的合伙也一样的。”孟心慧道,“我还是觉得,在商言商,虽然残酷,但是是正解。”
宋和平点点头,心里也放下心来,“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说完又打哈哈道,“我是不是越界了?你可以不回答。”
孟心慧直言道,“我们是不以结婚为目的的谈恋爱。”
“有意思。”宋和平大笑道,“虽然他嘴上答应你是不以结婚为目的的谈恋爱,但我想,他心里还是想跟你走进婚姻的。彭春这个人重感情。不像我们,像浮萍一样,随波逐流,飘到哪里算哪里!”
孟心慧原来想问“我们”是指谁,里面有没有宋剑文,想想又觉得没必要。宋剑文是什么样的人,难道英芝自已不清楚吗?只道,“我实在想不通,结一次婚那么多流程看着都累,怎么会有人想要再结一次?!”
“累并快乐着,累也值啊!”
“宋总,你结婚了吗?”
“我也嫌累。”
两个人哈哈大笑。
一时间宋和平的烟也拿在了手上。风吹着,一截灰掉落在地。
这时电话响了。
孙彭春在里面坐了许久,都没有见到孟心慧回来,也没有见到宋和平回来,心里总是犯嘀咕。但是要他出来看看,他又不敢。怕看到点什么,又忍不住跟心慧吵起来,两个人再生嫌隙。
“你在哪里呢?”
“我在楼下这里。要结束了吗?”
“没有。大家玩得还挺高兴的,一时半会不会散。你过来吗?”
“彭春,”宋和平凑过来。孟心慧想打断他,知道已经晚了。宋和平继续道,“我跟你老婆在一起呢!今晚月亮很大很圆很亮,你一起吗?”
挂了电话,孟心慧有些愁容。
“他在这方面很没有安全感吧。”宋和平了然道。他吸了口烟,拿了孟心慧手上那根,一并在近处的垃圾桶上掐灭,“你多忍耐他些。他在这方面确实没有什么信心。他在大学的时候就这样,喜欢别人就——看着别人——而已。他在大学有个很喜欢的姑娘,低他两届,为了人家还读研了。全班就他一个读研了。”看着孙彭春从大门出来,宋和平笑道,“我是不是说太多了?你可别小心眼吃醋哈!人家不是这里人,下面地级县的,八成回老家了,这会孩子可能都两个了。他愣是没跟人家对过一句话。我如果是那个姑娘,我八成都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
看着孙彭春走近,宋和平道,“你把你老婆带出来怎么不看紧一点,我都在这里抽了半天烟,赏了半天月了!”
“也就是你我很放心。心慧这个人还是有点洁癖的。她不喜欢你这种滥情的。”
“你也不用这么损我吧,”宋和平笑道,“说起来,我们十几年的老朋友了。”
*** ***
分别后,孟心慧坐车上问,“你大学喜欢的人长什么样啊?”
“就是你啊。长你这样。”
“有照片吗?”
孙彭春是有的,但他摇了摇头。
他没有偷拍过。因为孟心慧参加过学校运动会,所以他可以光明正大地拍。那个时候学校到处都是举着相机的人,他戴着假肢,也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
他也是后来闲来无事翻相册资料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朱建明也是自已学校的。孟心慧跑完冲刺的时候曾经扶了她一把的人正是——朱建明。他记得那次不是孟心慧的场次,她是跑800米的,当时有个400米的身体不舒服,让她替。她也很不错了,最后替别人拿到第4名。
孙彭春可以理解,那种疲惫不堪时,有个人扶住自已,那种支撑感。就像自已在朱建明离开时对她做的。
“你为什么不相信那是你?”孙彭春无奈道。
“我不可能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跟你说我住你家楼上的时候,你不是也很惊讶?那个时候我都住了一年多了。”孙彭春解释说,“你,有点脸盲。”
孟心慧又问,“你为什么读研?”
“宋和平跟你说的?”孙彭春嘴角上翘道,“你们在那儿不是赏月吗,一直在聊我吗?”
“你还没回答我。”
“保研资格不想浪费。”孙彭春淡淡道,“再说,我也不缺钱,想再读两年书。”
“不是因为‘那个人’吗?”
“你吗?”
孟心慧笑道,“不是我。”
“也是一方面原因吧。”
“你原来这么痴情啊。”孟心慧惊道,“你不会是因为我,才住在银桂的吧?!”
“只是凑巧而已。”
“这么巧?”
“就是这么有缘!”
“我怎么那么不信?”孟心慧道,“那我原来租房子的时候,你住哪里?”
“我住家里。”
“也是。”孟心慧耸耸肩道,“如果你为我买的银桂,那也太可怕了。我在你面前岂不是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我也没你想的那么了解你。我就不知道你跟周俊臣的关系,也不知道原来朱建明跟我们是一个学校的。”孙彭春好奇地问道,“你跟朱建明是怎么认识的?”
孟心慧本来不想说,想想还是坦白道,“我那会替一个同学跑400米,是有这么个事,然后他是我那个同学的男朋友。”
“啊?朱建明是你替跑那个同学的男朋友?”孙彭春惊道,“这之后,你们在一起了?”
“当然没有。你怎么把我想的那么坏!”孟心慧略有些恼意道,“当时只是他来扶了我一把。我原来跑800米的。400米的跑法,跟800米跑法不一样。你知道跑完400米,我累得都要冒烟了那种感觉,一直在冲刺,最后100米还冲刺,我腿都软了。他来扶我一把,我当时觉得很暖,就这样。后来他们怎么分的我不知道。毕业之后,我们偶然碰上了。大家都单身就在一起了。没有太多的故事。再后来,水到渠成。”
“我们为什么就不能水到渠成呢?”孙彭春接嘴道,“我们还差什么?”
“我们不是在一起了?”
“我是说结婚。渠成,说的是结婚吧。”
“你又来了!”孟心慧翻了个白眼,“你专心开车。”
“你晚上唱歌的时候,想什么了?”
“没想什么。只是让自已在调上,别给孙彭春丢人,满足孙彭春的虚荣心!”
“你骗我,我都听出你快哭了。”
“怎么可能!如共你分开,应有机会再爱一个,不可能付出一生空虚过。多潇洒!”
“那是和平唱的部分。随着那一宵去,火花已消逝,不可能付出一生那么多,这是你的部分。”
孟心慧没有说话。
孙彭春也觉得沉默震耳欲聋,自知不该提起。
孟心慧把车窗摇下来,风吹到脸上,让车里的空气清新了一点,没有那么闷。
“我开着空调心慧。”孙彭春道,“听和平说,武汉那边出现人传人病毒。你吹了风当心感冒。听他的意思,现在医院去不得了。”
孟心慧“嗯”了一声,把车窗摇上。
空气里又恢复了沉默。
孙彭春打破沉默道,“对不起,我不该问。”
孟心慧只是把脸转向了车窗外。
一直等到到家,孟心慧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熄了火,孙彭春道,“你别生气了,我知道我不该问。”
孟心慧没有说话,下了车。
等电梯的时候,孙彭春牵她的手道,“说出去的话,我收不回来。你给我个台阶,行吗?”
“下次不要让我陪你参加这种场合了。”孟心慧出声道。
孙彭春愣了一下,“这个代价,有点大...”
“那我继续生气了。”孟心慧假装气呼呼道。
孙彭春见孟心慧有了笑脸,心情一扫阴翳,搂着她也笑了起来。
孙彭春越发发现,两个人的吵架渐入佳境,再也不是争得面红耳赤,暴跳如雷,也不是冷若冰霜,噤若寒蝉,而是张弛有度,彼此都海纳百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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