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已经过去,华子来到母猪岭生产小队第一天的活儿是拿着铁锹修整村道。
这种活儿很轻松,男女都能干。全小队五辆大马车,一面是一伙人往车上装土。另一面就是在村道上卸土平整路面。华子的活儿就是七个人在一起跟着一辆大马车,卸土垫道。
他本以为能和赵国伟或满自由分到一组。可是那个大白蘑菇队长偏偏把他单独分了出来。
华子这个劳动组,除了赶车的老板子,五男两女七个人。
组长叫窦保成,外号叫苞米瓤子。两个女的一个叫李清华,是前进大队书记李耀晨的大闺女。另一个姓米,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虽然华子尽量拢住了自已的眼神,没敢往女的身上多看。但他也能感觉出来,那个姓米的姑娘漂亮,是超乎寻常的那种漂亮。
他暗下决心,一旦混熟了一定得好好看看那个米姑娘,和省城里那些女人比较一番。
临出发的时候,户长国咏梅还一再叮嘱,只要好好干活儿,生产队不会有人欺负他。
一般情况是窦保成带着俩壮劳力上车把土直接扔到村道上,再由两个男劳力把村道上的泥巴土埂都挖开。然后两个女社员在后面平整……
今天不一样了。拉土的马车一到,窦保成就吩咐:“那个小青年儿,你上车把土都扔下来。康小皮、梁老小儿你们俩平坑洼,其他人平土。”
华子也没多想,跳上马车,挥锹扔土。
扔了几锹,窦保成喊道:“看着点儿,往这边扔!”
华子看准了他说的位置,一锹泥土扔过去。啪地一声,土被扔进水坑,泥水溅了窦保成一身。
“你他妈眼瞎呀?不会看着点!”华子明白他为啥外号叫苞米瓤子了。说话太他妈难听。
开战目标锁定,说不定哪天开战,第一个就得把这苞米瓤子撅了!不过现在动手为时尚早,刚来第一天就打架,弄不好就把自已搁进去了。
“哦,对不起。”华子换了一个位置,继续扔土。
你奶奶的,不用你装犊子。等老子把情况摸熟了,非把你打得管我叫爹!
大白蘑菇队长不干活儿,骑着红骑自行车瞎遛。这个窦保成也是光指挥不干活儿。
接连卸了两车黑土,第三车刚到,窦保成一摆手带着男女坐在了到边上开始间歇。可是他并没告诉华子。
别人都在道边坐着,只有华子还在继续卸车扔土。
那个姓米的姑娘坐了一会儿站起身,向东边一家院子走过去。看样子是上茅房。
路过大车的时候她小声对华子说:“歇歇吧,干多少都是七分。”
华子低声回了句“谢谢”。看背影,轮廓清晰,线条流畅,绝对是一等一的美女!
华子又扔了一会儿,只剩三分之一了,他才坐到大车上的黑土上。随手抓起一把黑土,黑油油的发亮。松散,散发着腐殖的气味。难怪这里的贴饼子都那么好吃。
他抬起头向道南边望去,众山环绕之间是一片草树茂密,水沟水洼时隐时现的、平整整的沼泽地。这车上的黑土就是在沼泽地边缘土山脚下运过来的。
“哎!怔呵呵的看啥呢?干活儿呀。”窦保成又喊上了。
孙子,找揍也没你这么积极的!爷爷不能慌,因为这点小事暴揍你,老子不占理呀。
中午回集体户吃饭。国咏梅还真的多领回一份儿苞米黄豆,加工成苞米面儿和黄豆面儿,做成一锅贴饼子。
华子喝着黄豆汤,一口气吃了仨。
满自由:“小哥们儿,没那么好吃吧?造了仨大饼子,头都没抬。”
“干活儿累了。十点来钟就饿了。”
赵国伟:“没那么邪乎,修道是最轻省的活儿。一上午才卸四车土。”
华子:“四车土都是我一个人扔下去的。他奶奶的,车老板子不愿意挪车,都得靠铁锹扔。”
国咏梅:“那不是欺负人么?下午我去找白队长!”
“算了。我刚来,惹不起坐地虎。”还得假谦虚。
满自由:“咱们现在是人少了。刚来那时候咱们集体户十多个人,谁敢欺负?”
国咏梅:“人少也不能挨欺负。没王法啦?”
华子:“地富反坏右,没按坏分子对待我已经万幸了。”
国咏梅这个户长,让华子一下子感觉心里温暖起来。
她和华子那些老早下乡的昔日战友说的完全不一样。风吹日晒皮肤比较黑,但眼睛很大,眼神很清纯,做事很正直。队长白凌云对她也很重视。
华子有点失望了。
接到下乡插队的通知以后,他打听过省城先前下乡插队的哥们姐们儿。他们说的都是说的如何如何打架,如何如何偷吃老乡家的鸡,如何如何调理生产队的头头脑脑……
可是母猪岭的集体户里没有。难道他们都是熊包,还是故意装孙子?集体户这俩哥们都很和气,似乎从来都没打过架。他要通过战力扬威立万儿的计划只能暂时搁置。
母猪岭肯定有破鞋,可是集体户这几个男女都他妈本分得像个圣人。说到男女之事都是嘴上功夫。
再有就是华子有点馋酒馋肉了,他套了几回话,姓满的姓赵的都不在行。就是个棒槌!
华子正盘算怎么把那个叫窦保成的架到火候儿,然后占住理暴揍一顿。可是国咏梅来得比他快,比他更直接。比他想象所有有趣的事儿更有趣十倍!
下午和上午一样,窦保成指手画脚地指挥,其他人干活儿。华子一个人扔土卸车……
两车土卸完,第三车上来,窦保成喊了一声:“歇气儿。”
华子仿佛没听见,仍然在马车上挥锹扔土。
红旗自行车忽然停在了坐在道边间歇的人们面前。
白凌云从红旗自行车上下来:“窦保成!你这是干什么?”
窦保成站了起来:“队长,我们歇气儿啊。”
白凌云丰硕的胸部波涛汹涌起伏颤抖着,一指马车上的华子:“他在干什么?”
窦保成:“车上还有土,不卸下来辕马受不了。”
“辕马受不了,你们怎么不一起去卸土啊?你们窦家这帮玩意儿怎么都这么贼食啊?给点草料就咋呼。谷之华是刚下来的知青,你要是给欺负走了,我罚你一年口粮!组长你别干了。李清华,这个组你领着。今后你就是组长!”
白凌云训斥完了一扭大屁股上了自行车,晃动腰板子骑着走了。
华子对这个大白蘑菇似的队长最初印象很不好,太能撩骚也就罢了。她那种盛气凌人,趾高气扬的神态就令人自然而然地产生一种反抗心理。可是今天毕竟是为自已出气了,算是照顾自已,对她的反感也泯灭不少。
李清华冲着窦保成撇撇嘴:“米雪晴,你和梁老小儿在后面平道。窦保成和康小皮你俩上车卸土。哎,那个华子儿你下来吧,跟我们一起挖泥埂子。”
原来这个大美女叫米雪晴!
他奶奶的,大山旮旯,西南大路,老母猪岭,竟然有这么漂亮的美女。还取了这么个开阔,这么美不胜收的名字。华子不是没见过美女的人,自问更不是胆怯的熊包家伙,可是对这个米雪晴就是不敢抬头多看一眼。
所说的泥埂子,就是雨季被大车碾起来的一道道淤泥。雨季过后被骄阳一晒,形成一道道坚硬的凸起。平道就是把这些泥埂子挖开填回深深的车辙里,再用新土垫平了。
一女两男跟着大车挖这东西就跟玩儿一样。
修路垫道,地势越来越低,眼看到母猪泡中间的木桥了。车老板子才抄起鞭子,吆喝马车,准备上桥。
苞米瓤子窦保成扔下铁锹:“老柳,把鞭子给我,男社员都上车。咱们去拉最后一车土。”
华子看着粱老小儿和康小皮都上了马车,自已也跑了两步跳上大车。
李清华喊道:“窦保成,你要干什么?那边有装车的。”
窦保成一晃大鞭子:“你管不着。驾——”
华子坐在车厢板上,看着母猪岭屯儿的湖光山色。下了人家密集地势高耸的西岗子,过了木桥,上了平旷荒凉东岗子往南去还是一段野草丛生的坡路。下了坡路,却是一片平展的河滩。
周遭山色满眼翠,湖面波光映晚辉。母猪泡南段现在的水面确实很像一头张扬的母猪。猪头向北扎进了母猪岭东西两个岗子,猪屁股坐在南面起起伏伏的乱山坡下。
这边的河滩,同样蒿草密布。蒿草中间还有一块一块寸草不生的黑黝黝的泥地。这里的老百姓都管这种地方叫母猪。
华子此时还不知道,这种不规则,没数量,没规律的母猪就是陷进去要人命的大酱缸!
窦保成就把马车停在了大酱缸母猪的边上了。
那个叫梁立春的小半拉子说:“在这装土,能拉出去么?不得打误啊?”
窦保成:“这儿的土软和好挖,你们仨抓紧装车。”
华子三个人装车,这小子又坐到一边去看风景去了。窦保成是不想坠了自已的威风,成心治一治华子这个新来的小知青。这里的土根本不好挖,又粘又软,每挖一锹都得在车上磕一下。尤其是软泥里布满了草根树根,很难一下挖下去……
装了半车,梁立春和康小皮就累得浑身是汗,坐到草地上。只有华子还在不遗余力,奋劲儿挖土装车!
窦保成眼里看着,心里骂着,这小崽子还真有一股倔劲。
装了满满一车,华子的衣服也被汗水湿透了。
他刚要坐下喘口气,窦保成走了过来抓起鞭子,喊了一声:“驾!”
马车没走出两米,一转弯就陷进了泥里……
果然打误了。窦保成挥舞着鞭子,扯着嗓子吆喝牲口。马车越扭越深,车厢板已经拖在了地面上。
窦保成喊道:“你们仨,推车!”
三个人扔下铁锹,跟着推车。窦保成又是一阵狂打乱喊,砰的一声,前面一匹白马绳套断了!那匹白马长嘶一声,蹿了出去!
窦保成:“你们往下卸土。”自已拎着鞭子,跑过去抓马。
要抓一匹脱缰之马谈何容易?这小子三转两绕,抓了两次断套都被马匹挣脱了。他气得挥起鞭子就是一下,马匹吃痛掉头向母猪泡跑过去……
粱老小儿梁立春吓得大叫:“大酱缸,马进大酱缸啦!”
窦保成也傻了,握着鞭子愣愣地站着看着。
华子喊道:“快他妈救马呀。”他不管不顾糊里糊涂追了过去。
跑了没多远他也被吓着了!
一匹活生生的大白马,四个蹄子陷在泥里,没有扑腾几下就陷到了肚子。
华子高喊:“拿板子绳子,把它拽出来!”
马车上只有一块活板被梁立春抱了下来,等他跑到华子跟前时那匹马只剩脊梁脖子脑袋还在外面,它已经不再挣扎,鼻子里喘着粗气,惊恐地看着它的最后世界……
姓柳的老板子和李清华他们找上来的时候,窦保成还在那傻站着。
华子站在母猪袋子跟前,眼看着大白马一分一寸地沉下去。沉到鼻子时,它还往出喷着浑浊的泥浆……
华子哀叹一声,蹲了下去。
李清华:“窦保成!你装犊子,陷死大白马,我告诉队长去!”
她说完转身向屯里跑去,柳老板子从窦保成手里夺过鞭子,把空马车赶出陷坑,一路出河滩上了东岗子坡路。
那个叫梁老小儿的说:“今天晚上又该开大会了。”
康小皮搭了一句:“这回该批姓窦的了。”
梁老小儿:“批姓窦的也少不了你爹康富。”
华子也没多问。
那个外号儿叫苞米瓤子窦保成是欺负一下自已没什么了不起,可是陷死一匹马,事儿可闹大了!光开大会有什么用?在省医院他就最烦开会,在少教所每回开会他都躲在厨房里假装帮忙,尽量逃避。至于那个陪斗的什么康富,听名字就像个地主。弄不好会跟自已扯到一起,地富反坏右么。
不过此时此刻,他想的更多的不是窦保成会落个什么结果。他心里多了一份对大自然的敬畏与恐惧。
那么一匹活蹦乱跳的大白马,一旦陷进这看似丑陋,平平无奇的母猪,也毫无反抗之力,只能哀哀等死。
四个人战战兢兢来到生产队大院,队长白凌云不由分说,抓住窦保成噼噼啪啪,左右开攻就是一顿大嘴巴!
华子没架可打,看着别人扇嘴巴子也觉得挺开心。
窦保成脸蛋子青肿了,嘴丫子流血了……
这个大白蘑菇晃动胸脯,扭动屁股,挥舞双臂,兀自不休!
华子心里品评着,力道不小,手法太笨。也就是窦保成不敢动,要是敢动敢躲,她准打不着。另外姿势也太难看,两条大白胳膊抡来抡去,像他妈母熊摔跤。
华子看的津津有味,白凌云却不打了。
她吼道:“李清华,我不是让你当组长么,怎么他去赶车啦?”
李清华:“我们都快到木桥了,不知道他抽什么邪风,夺过柳叔的鞭子就上了大车。招呼他们仨跟他去装车。”
白凌云又问:“柳子富,你们是在哪装土?”
那个柳老板子上前一步:“大伙儿都听大老板子王子生的,都在西北坡子拉土。”
白凌云问窦保成:“你为啥把车赶到榛柴岗子下边去了?你安的什么心?”
窦保成:“那儿比西北坡子近。”
白凌云:“你他妈的这两年都别要工分儿啦。今天晚上开大会,批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