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队出了一辆大车,把赵国伟国咏梅等五个人一起都送走了。
空空荡荡的集体户只剩下华子一个人。得罪了窦家王家,就等于得罪了母猪岭半个村子。好在因为集体户处在东岗子,中间隔着一条N字形母猪泡。来回走路实在不方便。
东岗子上除了集体户,只有柳子富等几家最穷最破烂的人家。没有窦白康李等大姓人家。后来华子才打听明白,东岗子上的人家都是没靠山的后来户。
一个人在屋里呆不住,白天就到四周山上悠荡。虽然是寒冬,松树上还有松子,榛柴棵子里有的是榛子,背阴的地方还能找到冻硬的黑木耳。
最令华子感到神奇的是,母猪岭的山林里冬天也能采到蘑菇!大自然呐,比传说中的山精树怪还奇怪。
开始的时候华子拿着猎枪,带着弹弓不过是想当一把猎人,过一过枪瘾。可是他第一天窜进榛柴岗子,什么野兽都没遇见,只看到一只黄鼠狼。不要说打,他连猎枪都没动,黄大仙儿,惹不起。不过他在一棵死树墩子下面发现一大堆油亮红黄的蘑菇。他本以为是夏秋生的蘑菇冻僵了,可是伸手摸摸,还比较柔软,一掰就下来了。
不认识的蘑菇不能吃,可是华子认识的蘑菇实在太少了。就算以前吃过蘑菇也不知道叫啥名,他只在小人书上看过画家画的猴头菇,在故事里听过鲜艳的毒蘑菇。他不知道这种橙红颜色有些黏兮兮的蘑菇算不算毒蘑菇。想扔掉又舍不得,干脆采下来,拿回去再说。
没过几天,他又在拐棒沟的松树林子里发现,灰败枯烂的落叶松松针里钻出无数黄色的伞盖,虽然没有上次的油蘑菇大,却散发着清香味儿。枯死的树干上还有一串串冻硬的肥厚的黑木耳,这玩意儿他认识!
他带来的布袋子快装满了,只能先回去。回来的路上在一棵枫杨树的树干上,发现一串肥大清白的蘑菇,光洁闪亮,肥厚怡人。他顺手摘了几个大的,拿在手里。
路过柳子富家的时候,在他家的大门外,正遇上拿着竹扫帚的柳子富。他一见华子手里的蘑菇就说:“呵呵,这可是好东西,大青菇啊。”
“叔,这玩意儿能吃么?”
柳子富:“当然能吃。这玩意儿夏天秋天是白色,冬天天冷就变青了。白的叫白蘑菇,青的就叫青蘑菇。”
华子一阵激动,他妈的,老子骂了白凌云一夏天大白蘑菇,原来就是这玩意儿。他把布口袋倒拎起来,里面的东西都倒在了地上。有黑木耳,还有元蘑油蘑,冻得僵脆的榛蘑。
柳子富把几个黑不溜秋小不点儿捡起来扔出去:“这些都有毒。其他的快装起来,别让旁人看见。”
华子:“都没毒,还怕谁看见?”
柳子富帮华子装起来:“要是被白凌云知道,非得挨批斗!”
他奶奶的,采蘑菇自已吃都不行啊?
可惜的是,华子换的那六十盘捕雀儿夹子始终没派上大用场。母猪岭依然下雪,可是那种雪雀儿越来越少。成群飞来飞去的都是麻雀,那玩意儿太贼。老百姓都叫它们老家贼,捕鸟夹子根本打不着他们。
华子执着地跟老家贼斗智,梁老小儿和刘四儿却改行当了。他们不再去大场院,而是到冰封的老母猪泡里去,拿着冰镩捋钩能在冰层底下弄上大鲫鱼来!
他也学着他的样子跑到喇嘛庙打造一把冰镩,做了两套捋钩,还拿两斤小米跟梁老小儿换了一支搅捞子网。
母猪岭,只要你肯动到处都是宝!
他喜欢上了这地方,也喜欢上了这地方的人,当然不是都喜欢。
在捞鱼的时候,梁老小儿悄悄告诉华子,王三刀的儿子王跳猫子这几天经常在东岗子转悠……
华子暗自咬牙,行,惦记上我了。老子吓破你狗胆!
华子把压在箱底的撅把子红缨猎枪翻了出来……
冬月初十的夜里,东岗子突然砰——!一声枪响。
白凌云把屯里的民兵都叫了出来,查了大半宿也没查出端倪。不过西岗子有人传出来,王三刀的儿子王跳猫子脖子烂了,疼得嗷嗷叫。
华子心里暗骂,老子猎枪里下的是盐粒子,要是铁沙子非要你命不可!
白凌云一个生产小队的队长,就算搜出华子的猎枪他也奈何不了。那时候别说猎枪洋炮,老百姓家里有。大队基干民兵手里还有半自动步枪,五六式冲锋枪。后来的谷之华在母猪岭,还玩儿过好几种铅弹气枪。他住集体户那些年,也没什么野生动物保护什么的,打猎看枪法。
华子扛着猎枪,沿着那条小路又来到东山坡外。坡下是一条狭窄的山沟子。这面坡是满满的荆榛棵子,对面却是高高的松柞柳桦树林子。
荆榛棵子上面,不知名的山雀飞来飞去。下面偶尔有黄鼠狼钻来钻去。
他很久没有和米雪晴单独相处了,即便单独在一起他也没法问起那天晚上的奇异经历。
说是真的,自已的确是被那些知青哥们姐们找到背回去的。要说是假的,是幻象,自已的镰刀是怎么到这东坡梁子内侧山坡的?
华子默默地看着,沟底的杂草上出现一群马。后面还跟着一个人,是车老板子柳子富。
华子扛起猎枪,走下山坡,向柳子富走去。
柳子富扛着华子扛着猎枪,连忙迎了过来:“华子,你先停下。”
“柳叔,我想打听……”
柳子富连连摆手:“等等。上去,你先上去。”他说着走到华子跟前,拉着他返回到山梁上。
华子:“柳叔,到底怎么回事?我不能到下面去?你藏着宝贝呢?”
柳子富:“我一个老社员赶大车的,哪来的宝贝。这条沟太窄,横不下你那杆枪。”
华子:“柳叔,再窄他也是山沟。一杆猎枪才一米二。”
柳子富:“你这孩子怎么不听劝。跟你说你可别到外边乱说。这可是封建迷信,封资修啊。你没看见这条沟沟底没有树也不存雪呀。”
华子:“那是因为这里四面环山,背风向阳……。也不对呀,为啥不长树啊?”
柳子富:“瞎话说,这条沟叫卡巴裆沟。地皮下面藏着地精呢。”
华子:“地精?东北人不是供奉狐黄白柳灰么?”
柳子富:“你说的那都是活物儿。地精是草木精魂儿。最忌讳凶器。惹恼地精,万物不生。咱还得在这儿放牛马呀。整个母猪岭周围的沟沟梁梁,卡巴裆沟的水草最养牲口,一个冬天不掉膘。”
华子:“你见过地精?”
柳子富:“呵呵,我要是见过地精能活到今天?听老头儿老太太讲瞎话儿说,地精那玩意儿,你心里想着谁她就化成谁。把你迷倒了,取了你的魂儿拘到地下做她的奴才。”
华子:“老太太讲瞎话儿哄孩子,你还真信啦?”
柳子富:“当然不信。可是,我怕伤了这些马。”
华子把猎枪掖在大衣里边:“柳叔,你说母猪岭这地方多好。可取的都是什么破名字。母猪岭、小六队儿、卡巴裆沟,这都什么玩意儿。”
柳子富:“呵呵,母猪岭取名不光是因为地势像头猪,还因为前进大队所在地原来叫小康家窝棚。我家你婶子的老家就是那屯儿。小六队儿是因为那地方的几家人家都归六队老狼沟管,他们又不肯搬过去。至于这卡巴裆沟么,哪天你有工夫往东南去,站在松毛顶子上往下一看就明白了。卡巴裆沟藏地精,天经地脉万物生。”
华子:“那你说地精和胡黄二仙两家谁厉害?他们斗法比武么?”
“哈哈哈哈……”柳子富放声大笑:“华子,你真是个孩子。快回去暖和暖和吧。记住,再来卡巴裆沟别带刀枪凶器啥的啊。我也得赶牲口回去啦。”
柳子富说的虽然是老太太哄孩子的瞎话儿,不管别人信不信,华子却是将信将疑。他知道东北的“瞎话儿”就是民间的神话传说,童话故事。可是那天晚上的事实在让他难以忘怀。
难道那天晚上吃的既像灵芝盖子又像牛粪的玩意儿,是地精勾取自已的魂魄?可是现在想想,自已和往常一样啊。
地精还心里想着谁就化成谁?那搞对象怎么办?天天想着对象,然后就摄取魂魄当她的奴仆……
嘿嘿,还真他妈有点道理。
反正自已现在不想搞对象,想也没用。集体户这仨女的除了国咏梅,那俩只能当朋友。搞对象绝不靠谱。国咏梅清纯端正,前程锦绣,二十六,比自已大八岁!不可能!
难道说自已心里想的是米雪晴?也不对,漂亮归漂亮,实在琢磨不定。收苞米之后再就没见面。
“姓谷的,我兄弟的脖子是你拿洋炮打的?”东岗子通往集体户的小路上站着一群人。问话的是车老板子王子生。
华子:“打过一洋炮。是个小偷儿。谁是你兄弟?”
王子生:“生产队放羊的,王子久。”
华子:“我操,王跳猫子啊。想给你兄弟报仇?”华子一顺猎枪“那天是防贼,装的咸盐粒子。今天枪里可是实打实的铁砂。你他妈试试?”
王子生:“我,我去大队告你,你私藏枪支!”
华子:“去你奶奶个孙子吧。老子十三岁就玩儿冲锋枪,找别扭别说老子一枪你!”说着双手一掰一对,他手里那玩意儿立刻延长到一米多。真是一杆枪!
王子生:“哎哎,别开枪!”
华子:“你们大白天堵着集体户要干啥?抢劫么?老子不收拾你们,还他妈上天呐?”
窦凤学跑了过来:“大哥,咱们回去报告。这小子真有枪。”
说完,这小子抱着脑袋先跑过木桥去了。他这一跑,王子生等人都跟着跑了过去。
砰——!后面枪响了。
随着一阵惊叫,有几个人吓得从木桥上掉了下去,摔在冰面上。华子不禁放声大笑起来……
华子到集体户,烧热了炕做好了饭,刚要摆上饭桌。院子里来了一帮人,都端着半自动步枪,把华子的房子围了起来。
白凌云披着军大衣闯进门来:“谷之华,缴枪不杀!”
华子:“白队长,你有多大权力我也不大懂。不过这阵势我还是第一次见识。”
白凌云:“你私藏枪支。大队民兵连要搜查!”
华子:“我虽然年纪小,却分得清大小王。你一个小队长,敢调动大队民兵连?你有公社武装部命令么?你有什么权利带人荷枪实弹包围集体户?你不怕上级处分你?”
白凌云:“废话少说。把你洋炮交出来!”
华子:“你少废话!那是红缨牌双管猎枪!你们家洋炮还得配发猎枪持枪证啊?”
白凌云:“你说啥?持枪证?”
华子:“你听清了。有人在集体户院墙外三更半夜图谋不轨,被我打一枪咸盐粒子。车老板子王子生上午承认是他兄弟王跳猫子,你怎么处理?今天上午趁我不在,王子生带一帮人试图闯进集体户,你怎么决断?一个小队长擅自带领民兵,包围知青集体户,你怎么处分?都解决完了,我跟你去公社武装部查验持枪证。”
白凌云:“持枪证?嘿嘿,你才多大个小孩儿?别的本事没有,打架撒谎说来就来。”
华子:“白队长,我听说你也上过火车,走过串联。你那脑子是猪啊?有猎枪还分年纪大小么?外边那些人狐假虎威,他们枪里有子弹么?就算有子弹他们哪个敢开枪?”
白凌云:“你敢开枪?”
华子抓起猎枪,推上弹壳:“你试试看!”
白凌云一阵尿急,大衣都掉到了地上。
“住手!”院子外来了一辆自行车。
是大队书记李耀晨,他蹬得上气不接下气,扔下车子跑进院子“都他妈给我撤开!”
白凌云总算来救驾的了,急忙转身出屋。
李耀晨气急败坏:“白凌云,谁他妈让你擅自打开武器库的?”
白凌云:“李书记,情况紧急,我就……”
李耀晨:“你他妈不要命啦!”挥手给了白凌云一个嘴巴!
“武器库没有上级武装部门命令,任何人都不能打开!贾洪学!”
一个二十多岁的塌鼻子站出来立正:“到!”
李耀晨:“你这民兵连长怎么当的?她一个小队长能指挥你么?把人带回去。武器入库,你去公社武装部报到,民兵连长别干了!”
那个叫贾洪学的答应一声,带人离去。
华子从屋里出来:“李书记,这位白队长张狂得很呐。好家伙,十几个民兵,荷枪实弹……”
李耀晨:“华子,嘴下留情。哪里来的子弹呀,十几条半自动步枪一颗子弹都没有。白队长不懂武器管理条例。再说,你这猎枪……”
华子:“你有资格查验。我给你看。”华子说着把猎枪持枪证递给李耀晨。李耀晨仔细看了一遍持枪证,又核对了一下编号。
他说:“华子,听爷们儿劝。就算有证件,也不能拿出来对着人。这玩意一旦出事儿可就人命关天。他们的命不值钱,你可才十八岁,一朵红花还没开。”
华子:“哦,我今天就把它封起来再不动了。”
李耀晨转身看着白凌云:“白凌云,你一个小队长,谁给你的权力调动大队民兵?想夺权你也得走程序呀。自个是个啥你不清楚?满脑袋高粱花子一肚子大粪渣滓。自已拉的屎自已去擦屁股,你自已去公社报告吧。”
李耀晨说着扶起自行车,推出大门上车走了。
华子看看白凌云,冷哼一声,摔上房门自已进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