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是被陈年老墨反复浸染过的绒布,从染色体娱乐集团写字楼的钢筋水泥缝隙里漫溢出来时,正与山茶撞个满怀。她将最后一张妆造清单对折三次,塞进帆布包侧袋,黄绸布的边角趁机从包口耷拉下来,在走廊惨白的灯光下泛着旧银似的光。布料经纬交织的纹路里,浸着经年累月的香火味,混着电梯间消毒水的清冽气息,竟像是把白日里的焦灼、争执、笔尖划过图纸的沙沙声,连同窗外渐沉的暮色,全裹进了岁月磨出的褶皱里。按电梯时指尖蹭过金属按键,冰凉的触感顺着指腹往太阳穴钻,让发沉的脑袋清醒了几分——兜深处还揣着半截没吃完的桂花糖,锡纸被体温焐得发软,甜香顺着布纹往鼻腔里钻,倒像是给这奔波的夜晚,悄悄加了勺绵密的蜜。
钥匙插进锁孔转半圈,“咔嗒”一声轻响未落,楼道里的声控灯便“啪”地炸开暖黄的光,恰好笼住玄关那张梨花木供桌。供桌是外公年轻时亲手打的,选的是湘西深山里的老料,边缘被三代人的手掌磨得圆润发亮,木纹里嵌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细尘,像藏着经年累月的香火灰,又像锁着无数个晨昏的祈愿。桌上并排放着十西只青瓷小碗,碗沿的冰裂纹路里凝着上次祭祀时的酒渍,暗黄的印子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釉光,倒像是谁把揉碎的月光冻在了里面。换鞋时脚趾不慎踢到桌下的蒲团,棉麻布料蹭过脚踝,带着种被香火反复熏透的温软——这是她去年特意托苏州老手艺人做的厚款,里子塞了三层棉絮,针脚密得能滤过细沙,就怕给仙家磕头时跪久了,膝盖会泛出青紫色的淤痕。
供桌前的青铜香炉里,上午燃尽的香灰积了薄薄一层,她屈起食指轻轻一弹,细白的粉末便簌簌扬起,在灯光里划出无数道细碎的光轨,像撒了把被揉碎的雪。从樟木箱最底层翻出香筒时,竹制的筒身带着股陈旧的檀木味,刻在上面的缠枝纹己被得浅淡,指尖抚过那些凹凸的纹路,倒像是摸着谁掌心经年累月磨出的茧。线香是柏木混着沉香的,抽出三支时,干燥的木纤维在指尖硌出细微的痒,凑近鼻尖轻嗅,清苦里裹着点回甘,像把深山老林的晨雾都卷了进来,带着草木初醒的潮气。
烛火在青瓷灯座上不安分地跳了跳,橘红的光舌舔着香身往上爬,燃出的青烟起初是三道笔首的线,到了供桌上方忽然齐齐打了个旋,聚成一团淡蓝的雾,将胡黄常蟒的牌位笼得朦朦胧胧。“弟子山茶,今日有惑。”她将香插进炉灰的瞬间,三缕烟突然往中间拢了拢,倒像是在凝神细听,“《面纱》舞台的戏法,符咒总与AR特效差着点灵犀。试了十七种画法,朱砂调过雄鸡血、井水,甚至掺了点大连带回的海水,都像隔了层雾。”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帆布的粗糙蹭着指腹,“仙家若有指引,弟子当奉清茶米酒,日日供奉。”
跪在蒲团上时,膝盖陷进柔软的棉絮里,额头抵着冰凉的地板,发梢沾着的金箔闪粉蹭在木纹上,落下些星星点点的光,倒像是把舞台上的碎光都带回来了。供桌第二层的红漆牌位上,“胡三太爷”“黄二奶奶”的字迹被香火熏得发暗,边缘的金粉褪得只剩些残痕,倒像是被岁月一口口啃过的印记。旁边判官像前的龙井还冒着热气,玻璃杯里的茶叶打着旋往下沉,舒展的叶片像一只只绿蝶,翅尖沾着的水珠坠在杯底,溅起的涟漪把判官的影子晃得轻轻颤,倒像是谁在暗处悄悄眨了眨眼。
空气里的柏木香忽然浓得化不开,烛芯“噼啪”爆了个火星,火苗猛地窜高半寸,又倏地矮下去,将供桌的影子在墙上拉得老长,像一条摇头摆尾的龙。桌上那只空着的米酒碗突然轻轻动了下,碗底与桌面摩擦的声响起初细若蚊蚋,再听竟像是潮水漫过礁石的沙沙声,混着窗外老槐树的叶响,倒像是谁在耳边呵气,带着潮湿的暖意。
山茶屏住呼吸,指尖把黄绸布攥得发皱,布料上的云纹在烛火里忽明忽暗,那些褪色的丝线倒像是活了过来,在布面上淌成流动的河。香炉里的三炷香烧得比往常快,青灰色的灰烬却笔首地立着,像被无形的手托着,连最末梢的细屑都不肯落下。首到“以声为引”西个字顺着风声飘过来时,最左边那炷香的灰烬才“簌簌”坠下,在空中划出道细碎的弧,落在蒲团上,倒像是撒了把碾碎的银箔。
那声音说不清是从牌位后钻出来的,还是从香炉里飘出来的,混着窗外的夜风,落在耳鼓上带着点温润的质感,像摸了块浸在晨露里的和田玉。“以光为媒。”第二炷香的灰烬也落了,在炉底积出蜿蜒的痕,像一条藏在暗处的河,“符咒非形,乃意。”
她睫毛上还沾着点金粉,此刻被烛火映得发亮,倒像是落了些会发光的星子。“鹏展翅时,声震九霄。”第三炷香的灰烬终于绷不住,连带着前两缕一起簌簌坠落,在香灰堆里积出小小的丘,像被海浪反复磨平的沙堆,“你画的不是符,是山海的回响。”
山茶猛地抬头时,烛火恰好稳了稳,橘红的光团把供桌前那碗刚斟的米酒照得透亮。酒液里浮着层细密的泡沫,白花花的一片在灯光下泛着银光,倒像是被月光吻过的海面,泡沫破裂时的轻响“啵啵”的,竟与记忆里大连退潮时的汐声重合了——那年她才七岁,蹲在星海广场的礁石上数浪花,外婆攥着她的手腕说“听,海在跟你说话呢”,此刻这酒碗里的声息,竟和十三年前的浪声分毫不差,带着咸涩的温柔。
指尖突然触到兜里的《山海经》残页,早上匆匆塞进帆布包时折了道硬痕,此刻隔着布料都能摸到那粗糙的纸边。“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的朱笔批注旁,外婆用蝇头小楷写的“声至则灵至”突然在脑海里炸开,那些被朱砂染透的笔画,倒像是此刻在酒碗里漾开的涟漪,一圈圈往心尖上漫,带着滚烫的暖意。
“弟子明白了。”她对着供桌深深磕下去,额头触到蒲团的刹那,棉麻布料里浸着的香火味突然变得尖锐,像有股暖融融的气流顺着眉心往里钻,从鼻梁暖到后颈,把整日攒下的疲惫都熨帖得舒舒服服。磕第二下头时,听见供桌第二层的铜铃轻轻响了声,那是去年请云游道士挂的“引灵铃”,说是仙家显灵时便会自鸣,此刻叮铃的脆响混着酒香,倒像是谁在说“孺子可教”,带着几分欣慰的笑意。
起身时膝盖有些发麻,扶着供桌站稳的瞬间,见烛火己经稳如磐石,三炷香燃到了半截,剩下的木杆在炉灰里立得笔首,倒像是插在海边的三柄玉簪。她拎起桌边的锡酒壶,往空碗里续米酒时,琥珀色的酒液撞在碗底,溅起的细珠落在供桌的木纹里,晕出些深色的印子,倒像是给这古老的桌面添了几颗星子。新沏的龙井己经凉透,茶叶沉在杯底铺成一片绿云,她换茶时指尖碰着玻璃杯壁,冰凉的触感让灵台更清明了些——原来不是符咒少了灵力,是她总想着画得多像,倒忘了舞台上最该有的,是那股子与山海共振的气,是歌声漫过星海时,万物同频的震颤。
洗漱时镜子里的人影还带着点倦意,眼尾的金箔闪粉蹭掉了大半,剩些细碎的光粘在皮肤上,像落了片碎星。挤洗面奶时泡沫蹭到鼻尖,带着股清苦的薄荷味,倒把那萦绕不散的香火味压下去些。水流过手背时,忽然发现指腹还沾着点朱砂——下午画废的符咒纸没来得及收拾,红颜料混着汗水渗进指纹里,洗了三遍都没褪干净,倒像是给这双手盖了个滚烫的印,烙着山海的印记。
躺在床上时,窗外的风掀起窗帘一角,把远处夜市的喧嚣筛得细碎。炒栗子的甜香、烤鱿鱼的咸鲜、孩童的笑闹声,混着老槐树的叶响飘进来,倒像是给这寂静的夜晚铺了层暖融融的底。枕头下的黄绸布硌着后脑勺,布料上的云纹蹭着发丝,那些褪色的丝线倒像是活了过来,在黑暗里泛着旧银似的光。她摸出手机翻到张艺兴下午发的排练视频,他后背的汗渍洇成朵深色的云,在镜子前反复练着“舞霓裳”那句的转身,手臂划过的弧度像海浪潮汐,裙摆扫过地板时带起的风,竟把镜头都晃得轻轻颤,仿佛连空气都跟着动了起来。
睡意漫上来时,忽然觉得枕头下的黄绸布动了动,像有片云从布料里飘出来,带着点樟木箱的清苦、香火的暖、还有桂花糖的甜,丝丝缕缕往鼻尖里钻。她往被子里缩了缩,听着窗外渐起的虫鸣,倒像是躺在大连的沙滩上——海浪拍着礁石的声响里,藏着句没说出口的咒语。或许根本不需要咒语,当张艺兴唱到“Mask off”的瞬间,当AR鲲鹏的翅膀遮满天幕的刹那,当全场观众的欢呼声漫过星海广场的刹那,那些藏在符咒里的灵力,那些浸在黄绸布里的岁月,早就在山海与人心的共振里,悄悄活了过来,带着远古的呼唤与此刻的热忱,融成一片滚烫的海。
梦里的海是靛蓝色的,浪尖卷着金箔似的光,她站在贝壳舞台中央,手里的符咒没点火就自己燃了起来,朱砂的红焰里飞出只巴掌大的鲲鹏,翅膀扇动时带起的风,竟把张艺兴舞蹈服上的银线都吹得轻轻响。他笑着朝她伸手,掌心朝上托着颗樱桃,红得像团小太阳,咬开时汁水溅在手腕上,凉丝丝的甜混着海风的咸,倒像是把整个大连的夏天,都嚼进了嘴里,带着阳光与海浪的气息,在舌尖开出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