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 章 热风里的姜茶与未凉的期待

2025-08-18 4231字 3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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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长沙夜晚,热得像一笼密不透风的蒸笼。热风卷着柏油路蒸腾的热气,撞在玻璃窗上又懒洋洋地反弹回来,在客厅里漾开一圈圈黏腻的波纹。檀香味被这股热意烘得愈发粘稠,缠绕着吊扇缓慢转动的扇叶,在地板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山茶扶着玄关的门框站稳,指尖刚触到防盗门冰凉的金属把手,就被张妈妈反手攥住了手腕。

“茶茶这是要去哪?”张妈妈的围裙还没来得及解,靛蓝色的粗布上沾着下午炖鸽子汤时溅的油星,在廊灯昏黄的光线下泛着温润的亮,像谁不小心打翻了蜂蜜罐。她的指腹带着常年握锅铲的薄茧,攥得不算紧,却透着股不容拒绝的韧劲儿,“这么晚了,你额头上还沁着汗,发着烧呢,怎么走?”

客厅的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扇叶切割着闷热的空气,发出嗡嗡的轻响,像只疲倦的夏蝉在低吟。张爸爸从藤椅上站起身,手里的蒲扇停在半空,竹篾的影子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映得眼角的皱纹愈发深邃:“湘江边的夜风湿气重,裹挟着水腥气,你现在走,不是拿自己的身子骨开玩笑?”他转身往茶几上的玻璃杯里添了些温水,杯壁上立刻凝出细密的水珠,顺着杯身蜿蜒流下,在玻璃桌面上洇出小小的水痕,“先喝口水,缓一缓。”

外公拄着拐杖从里屋慢慢挪出来,枣红色的拐杖头在瓷砖上点出笃笃的响,像在敲打着谁的心弦。他的老花镜滑到了鼻尖,露出镜片后那双依旧清亮的眼睛,望过来时带着长辈特有的温和与坚持:“听话,丫头。你外婆在时总说,‘急事要缓,缓事要宽’,天大的事,也不差这一晚的。”

张艺兴端着体温计从厨房走出来,水银柱在灯光下闪着一道细亮的光,像条蜷着的银线。“37度8,”他把体温计轻轻放在茶几的玻璃面上,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却又刻意放柔了语调,“医生说低烧最怕折腾,我刚给你烧了热水,兑得温温的,先泡泡脚,逼出点汗来就好了。”

山茶望着满屋子的人,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发紧。蓝印花布的挂帘在穿堂风里轻轻摆动,布面上的缠枝莲纹随着晃动舒展又蜷缩,像一片被月光浸蓝的海浪。她能闻到自己发梢还沾着的艾草香——那是张妈妈刚才趁她坐在沙发上发愣时,用热毛巾给她擦脸时蹭上的,带着阳光晒过的干燥暖意。“我自己能行的,”她张了张嘴,声音被热风揉得有些发虚,尾音不自觉地轻颤,“家离得不远,打车也就十分钟的路,司机都认识我住的小区。”

“那也不行。”张妈妈不由分说地把她往客房推,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袖渗进来,带着灶膛的余温,熨帖得让人安心,“你这身子骨,今晚耗了那么多元气,脸色白得像张纸,现在走就是拿自己开玩笑。”客房的门被推开时,一股淡淡的阳光味涌了出来,混杂着洗衣液的清香,床单是下午刚晒过的,被套上印着小小的栀子花图案,层层叠叠的花瓣簇拥着金黄的蕊,和张妈妈那只嫁妆碗上的花纹一模一样。“你看,”她指着枕头边叠得整整齐齐的薄被,“都给你铺好了新床单,就当在自己家一样,别拘束。”

夜里的热风裹着远处的蛙鸣,黏糊糊地贴在窗玻璃上,像层化不开的糖浆。山茶躺在床上,听着隔壁房间老式座钟规律的滴答声,一下,又一下,像在数着自己并不安稳的呼吸。床头柜上放着张妈妈端来的姜茶,粗瓷碗里的红糖还没完全化开,沉在碗底像块琥珀,甜香混着辛辣的姜味,在闷热的空气里弥漫开来,呛得人鼻尖微痒。她知道,大家都在刻意回避提起今晚的事,那些关于魂魄、关于阴阳的奇幻片段,像一场太过真实的梦,谁也不愿先戳破,只默契地将其封存进心底最深的角落,让时光慢慢沉淀。

第二天清晨,晨光带着一丝雨后的微凉,终于穿透了厚重的云层,在窗台上投下一道金亮的光带。张妈妈不到六点就起了床,厨房的砂锅里炖上了当归乌鸡汤,咕嘟咕嘟的声响里,飘出浓郁的药香与肉香,顺着门缝钻到每个房间,像只温柔的手,轻轻把人从睡梦中唤醒。“茶茶烧退了些没?”她往客厅端粥时,脚步放得很轻,拖鞋在地板上蹭出几乎听不见的声响,生怕惊扰了还在休息的人。

张艺兴从客房门口探进头时,山茶刚醒。她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清亮了许多,像被晨露洗过的琉璃。“感觉怎么样?”他手里拿着体温计,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尾音微微上扬,“我妈说,要是还不舒服,今天就再歇一天,公司那边我去说。”

早餐桌上,谁都没有提及公司的事。白瓷碗里的小米粥熬得稠稠的,上面卧着个嫩嫩的荷包蛋,蛋黄颤巍巍的,一碰就流心。张爸爸给山茶盛粥时,特意多舀了些锅底的米油,泛着层淡淡的黄:“先垫垫肚子,汤还得再炖会儿,当归要炖透了才补。”外公则把一碟酱菜推到她面前,是他自己腌的黄瓜,翠生生的,上面撒着点白芝麻,清爽解腻,“你外婆在时总说,病中宜淡,吃点这个舒服,开胃。”

快到九点时,张艺兴起身去阳台打电话。他背对着客厅,指尖无意识地着阳台栏杆上的锈迹,声音压得很低,像怕被风吹走似的,但山茶还是隐约听见了“……家里有点事……茶茶感冒了,她昨晚跟我请假了……对,今天我们都不去公司……”。挂了电话,他走回餐桌,对上茶茶看过来的目光,轻轻笑了笑,眼角的纹路像被春风拂过的湖面,漾开温柔的涟漪:“跟公司那边说好了,安心歇着吧。”他特意强调了“她昨晚跟我请假了”,语气里带着点刻意的坦荡,像是在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什么,避免不必要的揣测,也像是在给自己找一个合理的借口。

整个白天,时光都过得格外缓慢。客厅的吊扇依旧转着,把饭菜的香气、报纸的油墨味、还有张艺兴偶尔拨动吉他弦的清越声,都搅和在一起,酿成一种温暖而慵懒的氛围,像杯加了蜜的柠檬茶,清甜又爽口。张艺兴坐在地毯上修改巡演的编曲,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映在他专注的脸上,指尖在吉他弦上跳跃,偶尔抬头,总能对上山茶望过来的目光,然后相视一笑,又各自低下头去,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一下,痒痒的。张妈妈和张爸爸则在厨房和阳台间忙碌,洗好的青菜在竹篮里滴着水,水珠落在瓷砖上,发出细碎的响,阳光透过纱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谁撒了把碎金。

晚餐的餐桌比平时丰盛了许多。清蒸鲈鱼卧在翠绿的葱丝里,鱼肉泛着莹润的白,筷子一碰就分离开来;芦笋炒虾仁泛着淡淡的油光,虾仁的粉红与芦笋的青绿相映成趣;还有那锅炖了整整一天的当归乌鸡汤,浓得像化不开的蜜,汤面上浮着层金黄的油花,用勺子轻轻拨开,就能看见炖得酥烂的乌鸡和当归片。张妈妈不停地给山茶夹菜,筷子在盘子和碗之间穿梭,碗里的鱼肉始终保持着最厚实无刺的部分:“多吃点,补补身子,你这孩子,看着瘦,倒是能扛,昨晚那样折腾,换了别人早倒下了。”

暮色西合时,天边晕开一片橘红,像谁打翻了胭脂盒。张艺兴拎起车钥匙,张妈妈赶紧往山茶的包里塞了个保温桶,是那种带着提手的不锈钢桶,外面套着蓝布套:“里面是刚熬的小米粥,加了点南瓜,甜丝丝的,晚上饿了热一热就能吃,别嫌麻烦。”她又仔细叮嘱张艺兴,手指点了点他的胳膊,“路上慢点,江边的路灯有几盏坏了,忽明忽暗的,看清楚再开,别急着赶路。”

车里的空调开得很足,吹散了白日的燥热,出风口飘出淡淡的车载香氛味,是山茶喜欢的海洋调。张艺兴握着方向盘,侧脸在路灯的光影里显得格外柔和,下颌线的弧度像被精心打磨过的玉石。湘江的夜景在窗外缓缓铺展,水面倒映着两岸的灯火,像一条流淌的星河,偶尔有晚归的游船驶过,搅碎满河的璀璨,又慢慢聚拢。“我爸妈今天特意去菜场买了鲈鱼,”他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语气里带着点不好意思的坦诚,“他们之前听说你燎锅底时,让我带去的鱼,你吃了两块就没再动,以为你不爱吃,今天非拉着我爸去菜场挑了条最大最新鲜的,现在才知道是那天人多,你没好意思多夹。”

山茶望着窗外掠过的夜景,霓虹灯的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心里某个角落忽然变得软软的,像被温水泡过的棉花。她能想象出张妈妈在菜场里仔细挑选鲈鱼的样子,手指捏着鱼鳃看鲜活度,又对着摊主比划着要多大的;想象出张爸爸在厨房小心翼翼处理鱼鳞的场景,弓着背,戴着老花镜,生怕弄破了鱼皮。这些细微而真挚的关怀,像温水煮茶,慢慢渗透进她的心里,熨帖了所有的褶皱。

到了山茶家楼下,电梯上升的数字仿佛走得格外慢,每跳动一下,都像敲在心上。打开家门的瞬间,玄关的贝壳风铃被穿堂风拂动,发出细碎而清脆的响声,像极了蘑菇屋礁石缝里漏出的潮声,带着咸湿的暖意。

“谢谢你送我回来。”山茶转过身,刚想道谢,却被张艺兴突然抱住。他的怀抱很稳,带着淡淡的艾草香和阳光晒过的味道,像个温暖的港湾。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发顶,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感激与动容,还有一丝压抑许久的颤抖:“谢谢,谢谢你,茶茶。”

这声谢谢,沉甸甸的,包含了太多东西——为了昨夜那场迟来的告别,为了外婆终于放下的执念,也为了他心中积压多年的愧疚,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像被疏通的河道,水流终于能顺畅地奔涌。山茶的后背贴着他温热的胸膛,能清晰地听见他有力的心跳,像擂鼓一般,咚咚咚地敲打着她同样不平静的心,震得她指尖发麻。

过了好一会儿,张艺兴才慢慢松开她。他的眼眶有些发红,却努力扬起嘴角,带着释然的笑意,像雨后初晴的天空。“我走了。”他伸出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刘海,指尖的温度带着一丝颤抖,轻轻触过她的额头,像羽毛拂过心尖。

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楼道的感应灯恰好亮起,暖黄的光线落在他身上,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像幅温暖的油画。“你答应我的考虑,”他望着她的眼睛,那里面盛着星光,语气里带着一丝期待,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像个等待宣判的孩子,“希望你不要让我等太久。”

说完这句话,他没有再停留,转身轻轻带上了门,门轴转动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山茶站在原地,指尖还残留着他刚才触碰过的温度,带着点灼热的余温。客厅里很安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车流声,和自己胸腔里那颗跳得格外响亮的心脏,像要撞破肋骨跳出来似的。她走到窗边,掀开厚重的窗帘一角,看着张艺兴的车缓缓驶出小区,红色的尾灯在夜色里拉出两道细长的光带,最终汇入远处的车流,变成一个模糊的光点,消失在路的尽头。

玄关的香烛还摆放在供桌最显眼的位置,黄纸的边角在晚风里轻轻翻动,像一页写了一半、还没来得及寄出的信,字里行间都是未说尽的情意。山茶拿起桌上那个保温桶,指尖触到温热的桶身,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到心底。她忽然觉得,这个七月的夜晚,似乎并不像想象中那么漫长,空气中浮动着的,都是温柔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