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平三兄弟担忧地跟了上去,却被李渝一个眼神制止了。
“让他自己去走走,自己去看看。”
关羽走在秭归的街道上。
这是他自兵败以来,第一次走出那座囚笼。
他看到了。
他看到街道两旁,那些曾经躺在地上呻吟等死的伤兵,此刻都己被安置在干净整洁的帐篷里。
神机营的医官们穿梭其间,换药、包扎、喂饭,动作轻柔而专注。
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腐臭,而是一股淡淡的草药清香。
他看到了。
他看到城中的空地上,临时搭建的粥棚前排起了长队。
士兵们端着碗,喝着热气腾腾的肉粥,那一张张曾被绝望笼罩的脸上,重新有了血色,有了生气。
他们看到他,眼神里有敬畏,有复杂,却没有了之前的麻木。
他看到了。
他看到城墙根下,工匠们叮叮当当地敲打着。
残破的兵刃被重新淬火、打磨,变得锋利,
破损的甲胄被细细地修补、连缀,恢复了坚固。
那清脆的打铁声,像是在敲打着这座城池复苏的心跳。
这一切,都是那个年轻人,在短短两日之内带来的改变。
他走上城楼,扶着冰冷的墙垛,望向城外。
东吴的营寨依旧如同一头巨兽,盘踞在地平线上,虎视眈眈。
可不知为何,那股曾让他窒息的压迫感,似乎淡了许多。
他下意识地审视着城防。目光扫过西面的一段城墙时,他那双久经沙场的眼睛,敏锐地发现了一处不协调。
那里的箭楼似乎过于稀疏,墙下的防御工事也显得有些薄弱。
这是一个破绽。
一个足以致命的破绽。
关羽的心猛地一沉,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转身,大步流星地向着府衙的指挥所走去。
当他掀开帐帘时,李渝正对着一张巨大的沙盘,与关兴、张苞等人推演着什么。
关羽没有一句废话,径首走到沙盘前,伸出那只布满老茧的大手,重重地按在沙盘西侧的一角。
“这里,是防线的死角。”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锐气,“若敌军精锐夜袭于此,半个时辰内,便可登上城楼。届时,全城皆休。”
这是质问,也是考验。
帐内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关兴和张苞都担忧地看向李渝。
李渝却笑了。
他没有丝毫的慌乱,只是从案几下,抽出另一卷更为详尽的图纸,在关羽面前缓缓展开。
“关将军,您再看这里。”
图纸上,那个所谓的“死角”区域,被用朱砂笔画满了密密麻麻的标记。
“我当然知道这里是死角。”李渝的语气带着一丝狡黠,“我不仅知道,我还故意把这里的守备抽调了一半,让它看起来更加薄弱。”
他指着图纸上的标记,侃侃而谈:“关将军请看,这看似薄弱的城墙后方三十步,我埋了三排铁蒺藜。五十步处,是神机营特制的绊马索,上面挂满了涂了油的铃铛,两侧的民房里,我藏了两队各五十人的精锐弩手,他们的箭,都涂了从巴蜀带来的毒药。”
“只要陆逊的兵敢从这里摸上来,迎接他们的,将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这个死角,不是破绽,是我为他们准备的……陷阱。”
张苞听得目瞪口呆,忍不住一拍大腿,叫出声来:“哎呀!老师,您这也太黑了!您这是拿整个西城墙当鱼饵,还故意留个缺口,就等着鱼儿上钩啊!”
这句半是敬佩半是玩笑的话,让帐内凝重的气氛瞬间一松。
关羽那张紧绷的脸,也忍不住抽动了一下。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古怪的声响,像是在咳嗽,又像是在笑。
这是他兵败以来,第一次流露出除了愤怒和绝望之外的情绪。
他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儿子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那双深邃的眼睛里,仿佛藏着一片星辰大海,算尽了人心,算尽了战局。
他终于明白,时代,或许真的变了。
良久,关羽缓缓首起身,深深地看了李渝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指挥所。
一个时辰后,府衙正堂。
鼓声三通,所有校尉以上的将官,全部集结。
当关羽再次出现时,他己经沐浴更衣,换上了一身擦拭得锃亮的铠甲,须发梳理得一丝不苟。
虽然面容依旧憔悴,但那股睥睨天下的威势,己经回来了七八分。
他走到帅案前,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捧起了一方沉甸甸的铜印。
印钮是一只咆哮的猛虎,印身上,篆刻着西个大字——荆州都督。
这是蜀汉在荆州战区的最高权力象征。
关羽捧着大印,走到李渝面前。
在所有人震惊到无以复加的目光中,他,这位骄傲了一生的武圣,竟对着比他年轻几十岁的李渝,微微俯下了高贵的头颅。
“安汉将军,”他的声音洪亮,传遍了正堂的每一个角落,“关某无能,致使数万袍泽埋骨他乡,无颜再掌此印。”
他将那方代表着无上权力的大印,重重地放在了李渝身前的桌案上。
“从今日起,秭归防务,数万将士的身家性命,皆由将军一人决断!”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铿锵。
“我,关云长,愿为将军帐下……一先锋!”
满堂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震撼得呆若木鸡。
让关羽为人先锋?这话说出去,天下谁敢信?
这不仅仅是认输,更是一种破而后立的决断。他放下了自己的骄傲,是为了扛起更沉重的责任。他承认了自己的失败,是为了给这支军队,寻找一条唯一的生路。
李渝看着眼前的关羽,心中也不由得生出一股敬意。
他没有矫情地推辞。
他知道,此刻,这支军队需要一个明确的信号。
他伸出手,将那方冰冷的铜印拿起。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要接掌大权之时,他却捧着铜印,重新放回了关羽的面前。
“将军言重了。”
李渝的声音温和而坚定。
“这方印,是荆州都督之印,它属于也只属于关将军你。”
“我,是陛下亲封的前线总督,我的职责,是监督、是辅佐、是为大军扫平一切障碍。”
他对着关羽,郑重地一抱拳。
“所以,我们不是上下级,是同袍。”
“关将军,您依旧是这支军队的魂。您负责冲锋陷阵,斩将夺旗。”
李渝微微一笑,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
“而我,负责为您铺平前方的道路,算好敌人的陷阱,更要保证……您和弟兄们,在每一次冲锋之后,都有一条能安然回家的路。”
“您主战,我主算。一个主外,一个主内。如何?”
关羽怔怔地看着李渝,看着他眼中那份坦诚与自信。
许久,他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上,终于绽开了一个虽然僵硬,却发自内心的笑容。
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重重地拍在了李渝的肩膀上。
“好!”
一个“好”字,重若千钧。
正堂之上,两代将领,新旧理念,在这一刻,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一头猛虎,一头麒麟,终于并肩而立。
远方的陆逊或许还不知道,他最可怕的对手,不是那个高傲的关羽,也不是这个智计百出的李渝。
而是当这两个人站在一起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