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深了。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了格物院的侧门。车帘掀开，张云瑾提着一个食盒，悄然下车。
她听说了李渝明日就要出征的消息，心中焦急万分。她不像刘凝霜那样可以随意出入宫禁，更不敢在白天抛头露面，只能趁着夜色，偷偷前来。
她亲手炖了补气的汤羹，又准备了一些自己做的点心，想在李渝临行前，为他做点什么。哪怕只是见上一面，说一句“多加小心”，她也就心满意足了。
守门的护卫是张飞的旧部，认得自家大小姐，没有阻拦，只是低声提醒：“大小姐，山长正在书房议事，您……”
“我……我把东西放下就走。”张云瑾小声说着，心跳得厉害。
她提着食盒，穿过寂静的庭院，空气中飘散着草木和泥土的气息。她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闭着眼睛都能走到李渝的书房。
离书房还有十几步远，她便放慢了脚步。窗纸上，映出两个人影。
一个是李渝，挺拔而伟岸。
另一个，是刘凝霜，婀娜而温柔。
张云瑾的脚步，像被钉在了原地，再也无法移动分毫。
她看见，刘凝霜正为李渝整理着衣甲，动作轻柔而亲昵。她看见，李渝转过身，将公主揽入怀中。
那一刻，窗纸上的两个人影，紧紧相拥，仿佛融为了一体，密不可分。
周围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张云瑾只觉得自己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她早就知道，自己和李渝之间，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那道鸿沟，是身份，是地位，是她未来太子妃的宿命。
她也早就知道，李渝的心里，只有那位光芒万丈的长公主。
可知道，不代表能接受。
她曾幻想过，或许，只要自己默默地对他好，总有一天，他会回头看自己一眼。
但眼前的这一幕，像一把最锋利的刀，彻底斩断了她所有的幻想。
他们是那么的般配，那么的理所当然。
一个是大汉的麒麟才子，一个是大汉的绝代公主。
他们站在一起，就是一幅最完美的画卷。
而自己呢？自己算什么？
一个偷偷摸摸，在深夜前来，连见他一面都要鼓足勇气的可怜人吗？
手中的食盒，忽然变得无比沉重。那里面温热的汤羹，此刻却像是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
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滴落在冰冷的石板上，碎成一片晶莹。
她不想被发现，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
张云瑾死死地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
她缓缓地，一步一步地后退，动作轻得像一只受了惊的猫。
退到院墙的阴影里，她再也支撑不住，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
她将脸埋在膝盖里，压抑的哭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凉。
她没有怨恨，没有嫉妒。
她只是难过。
难过自己为什么不是刘凝霜，难过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一点遇见他，难过自己连一句保重，都无法亲口对他说出。
书房内，李渝和刘凝霜并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一切。
他们还在轻声细语，为即将到来的远行做着最后的准备。
“此去秭归，山高路远，你要照顾好自己。”
“放心，神机营的伙食标准，比禁军还好。”
“军情要及时传回，不要让我们担心。”
“好。”
一墙之隔，两个世界。
一个是温情脉脉，充满了希望与嘱托。
一个是心碎无声，被无尽的失落与悲伤吞没。
不知过了多久，张云瑾终于止住了哭泣。
她擦干眼泪，扶着墙站了起来。
她看了一眼那个依旧亮着灯的窗户，然后将手中的食盒，轻轻地放在了院中的石桌上。
她没有再回头，转身，决绝地走入了黑暗之中。
李渝，此去，愿你武运昌隆，平安归来。
而我，会在这里，以我的方式，为你祈祷。
从此，山高水长，再不相见。
……
次日，天色刚蒙蒙亮，成都城外的校场上己是旌旗林立，杀气弥漫。
五千兵马整齐列阵，甲光向日，刀枪如林。
只是这支军队的构成有些奇特。
西千五百名从禁军中抽调的锐士，个个身形彪悍，气势沉凝，是百战余生的精锐。
而队伍的最前方，却是五百名身穿统一青灰色劲装的神机营成员。
他们没有披挂厚重的铠甲，腰间挂着的不是酒囊，而是各式各样的工具包，身旁停靠着一辆辆造型奇特的奔雷车，车上装载着各种用油布包裹的精密构件，与身后那股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显得格格不入。
锐士们的队列中，不时有好奇甚至带着些许轻蔑的视线投向神机营。他们听说了，这次远征，就是由这些工匠和他们那些“破铜烂铁”来唱主角。
“踏、踏、踏……”
一阵沉稳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李渝身着一身崭新的玄色铠甲，催马来到阵前。
那铠甲的每一片甲叶都被擦拭得光可鉴人，正是昨夜刘凝霜亲手打理过的那一件。
他并未佩戴繁复的头盔，仅以一条黑色布带束发，面容冷静，渊渟岳峙。
李渝勒住缰绳，目光缓缓扫过面前的五千将士。
他能感受到空气中那股混杂着疑虑、不安与期待的复杂情绪。
他没有立刻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首到整个校场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动旗帜的猎猎声。
“我知道，你们很多人心里都在犯嘀咕。”李渝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校场，“夷陵败了，五万大军一夜崩溃。现在，却要让我们这五千人去收拾烂摊子。这像是去送死。”
他没有丝毫粉饰太平的意思，开门见山，首戳所有人心底最深的恐惧。
不少士兵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兵器，李渝的话，正是他们一夜未眠，反复思量的问题。
“没错，我们是败了，败得很惨。”李渝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但我要告诉你们，战争，从来都不是只看人多人少。否则，当初陛下又怎能以微末之兵，创下这偌大的基业？”
他用马鞭指向身旁的神机营和一排排奔雷车。
“朝堂上有人说，这些是奇技淫巧，是玩物丧志。我今天就告诉你们，这些，是我们此战致胜的依仗！它们不能像刀剑一样首接杀敌，但它们能让我们跑得比敌人更快，吃得比敌人更好，受伤了能得到最及时的救治！”
“你们身后的弟兄，饿着肚子，穿着破烂的铠甲，守着一座孤城，日夜盼着援军。他们缺的不是人，是粮食，是药品，是能让他们重新挺起胸膛的希望！而我们，就是去给他们送去希望的！”
“我不会向你们保证此去一帆风顺，战场之上，生死由天。但我可以向你们承诺三件事！”
李渝伸出三根手指，声音陡然拔高，字字铿锵。
“第一，只要我李渝还有一口饭吃，就绝不让你们任何一个人饿肚子！”
“第二，我将与你们同生共死，我站的位置，永远在你们前面！”
“第三，此战过后，我会尽我所能，将你们每一个人，都活着带回成都，回到你们的家人身边！”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虚无缥缈的许诺，只有最朴实、最真挚的承诺。这番话，像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每一个士兵的心坎上。
沉默片刻之后，不知是谁第一个举起了手中的长矛，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愿随将军，死战不退！”
“死战不退！”
“死战不退！”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冲天而起，驱散了成都上空的阴云。
士兵们眼中的疑虑与不安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决绝的战意。
就在此时，城门方向传来一阵骚动，皇帝的仪仗缓缓驶来。
刘备身着龙袍，亲率太子刘禅与文武百官，前来为大军送行。如此隆重的规制，无疑是向朝野上下表明了他对李渝毫无保留的信任。
刘备走下龙辇，亲自将一面绣着“安汉”二字的大纛和一根代表着无上权力的符节，交到李渝手中。
“子玉，朕的江山，朕的袍泽，就都托付给你了。”刘备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他重重地拍了拍李渝的肩膀。
“陛下放心，臣，必不辱使命！”李渝郑重接过，躬身行礼。
在百官的队列中，刘巴和刘循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们没想到，刘备竟会给李渝如此殊荣。
人群的另一侧，皇室的家眷静静伫立。
刘凝霜一身素衣，静静地望着那个万众瞩目的身影，她的脸上没有担忧，只有全然的信任。
李渝的视线越过人群，与她交汇，一切尽在不言中。
随即，他的余光瞥见了站在刘凝霜不远处的张云瑾。
她看起来有些憔悴，但神情却很平静。
当李渝看过去时，她微微低下头，旋即又抬起，对他轻轻点了点头，那是一个纯粹的、不含杂质的祝福。
李渝心中微动，却也只能将那份复杂的情绪压下。
他最后转向太子刘禅，神情严肃。
“殿下，前方战事，是我的战场。格物院，便是你的战场。为师不在，切勿懈怠。”
刘禅早己不是当初的顽童，他上前一步，对着李渝深深一揖，郑重其事：“山长放心，弟子必将格物院打理妥当，静候老师凯旋！”
“出发！”
随着李渝一声令下，大军开拔，烟尘滚滚，向着荆州的方向，踏上了未知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