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如钩,冷冷地挂在太行山墨色的剪影之上。山谷中的篝火早己熄灭大半,只留下零星的火芒在夜风中挣扎明灭,映照着一片狼藉。昨夜酒宴的喧嚣仿佛还在耳边回荡,但此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以及……压抑不住的、如同野兽低嗥般的啜泣声。
天,快亮了。
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了黎明前的宁静,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块巨石,瞬间激起了滔天巨浪!
“渠帅!大头领!!”
“大哥——!!!”
张牛角,黄龙军的渠帅,死了。
他就倒在帅帐不远处的空地上,胸口插着一柄破旧的铁剑,鲜血染红了身下的土地,早己变得冰冷僵硬。他双目圆睁,似乎还残留着临死前那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消息如同瘟疫般疯狂蔓延!
整个刚刚合并的山寨瞬间炸开了锅!
黄龙军的旧部们如同被抽掉了主心骨,脸上写满了惊恐、茫然和无法抑制的悲愤!他们不敢相信,昨天还意气风发、与他们推杯换盏、承诺要带领大家过上好日子的大头领,一夜之间竟然就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是谁?!是谁干的?!”
“天杀的凶手!给老子滚出来!!”
“大哥!!!”
哭喊声、怒吼声、兵器出鞘声响成一片。猜忌的目光在人群中游移,每个人都觉得身边的人可能是凶手,尤其是那些刚刚加入的、褚燕带来的黑山军人马!
混乱,恐慌,以及一种随时可能爆发内讧的危险气息,迅速笼罩了整个营地。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如旋风般“闻讯”冲了过来。
是褚燕!
他衣衫甚至有些不整,脸上带着“宿醉未醒”的疲惫和“难以置信”的惊愕。当他看到倒在地上的张牛角时,整个人仿佛被雷击中一般,呆立当场。
随即,一股惊天动地的“悲恸”从他身上爆发出来!
“大哥——!!!!”
他如同疯了一般扑到张牛角尸体旁,膝盖重重地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一把抱住张牛角冰冷的身体,嚎啕大哭起来,声音嘶哑,悲痛欲绝!
“大哥!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啊!谁?是谁这么狠心?!杀我兄长!!”他捶胸顿足,眼泪鼻涕横流,巨大的悲伤仿佛要将他整个人撕裂!
他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甚至因为“过度悲愤”,猛地呕出一口鲜血,溅落在张牛角的衣襟上,更显得场面惨烈悲壮。
“大哥啊……你我昨日才歃血为盟,誓同生死……这才一夜……一夜啊!!”他哽咽着,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那份痛彻心扉的模样,任谁看了都要动容。
原本充满了猜忌和愤怒的人群,在褚燕这堪称影帝级别的表演下,渐渐被感染了。尤其是那些黄龙军的旧部,看到这位新认的二当家、救过大头领性命的“好兄弟”如此悲痛,心中的怀疑顿时消散了而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同仇敌忾的悲愤。
是啊,他们的二当家也如此伤心,凶手必定另有其人!是谁?究竟是谁如此歹毒?!
人群的骚动渐渐平息了一些,但每个人的眼中都燃烧着寻找凶手的怒火。
而这一切的混乱、悲伤、愤怒,以及那场堪称完美的表演,都被远处阴影中的一双眼睛,冷漠地尽收眼底。
林车,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观众,看着棋盘上的棋子按照预定的轨迹移动、碰撞、然后消失。
张牛角的死,并非意外,而是计划中最关键的一环。
这一切,都要从几个月前说起。当林车决定将这个名为“黑山”的势力纳入自己的棋盘时,相关的变量就己经开始被计算。张牛角,作为与褚燕相邻且有一定实力的“黄龙军”渠帅,自然也在其中。
他的性格、他的困境、他的弱点……都被一一分析。
那批被张牛角视为“救命稻草”的韩馥运粮队的情报,怎么可能那么巧合地被黄龙军探知?不过是林车通过精密的情报分析,推算出运粮路线和大致时间后,指示早己安插在黄龙军内部的内应——张彪,用一种看似“无意”的方式,“恰好”透露给某个急于立功或嘴巴不严的黄龙军小头目,最终传到张牛角耳中的。
目的?很简单。当时的黄龙军缺粮如狼,面对这样一块防御薄弱的肥肉,张牛角有九成以上的概率会选择冒险。一旦他抢了麴义的粮,就等于彻底得罪了这位冀州悍将,双方结下了死仇。这颗钉子,从那时起,就己深深扎下。
紧随其后的“天降马匹”事件,更是精心设计的一步。那数百匹战马,自然不是褚燕真的丢了,而是林车的手笔。这是一道对张牛角心性的测试题。
而无论张牛角如何选择,林车都有对应的后手。这一切,都得益于内应张彪的存在。张彪将张牛角发现马匹后的犹豫、内部的争论、最终决定归还的“道义”考量,一五一十地秘密汇报。张牛角自以为卖了人情,展现了“道义”,却恰好落入了林车计划的B方案——利用这份“恩情”为后续褚燕的“救命之恩”和“义结金兰”铺平道路,让一切显得顺理成章。
至于那场让张牛角损失惨重、重伤濒死的伏击?麴义之所以能如此精准地掌握张牛角的动向,早早埋伏在必经之路上,自然也是林车的手笔。张牛角的行动路线和时间,通过张彪传出,再由林车用一种不留痕迹的方式泄露给麴义一方。借刀杀人,一箭双雕。既重创了张牛角,为褚燕的“救场”和最终夺权创造了条件,又向韩馥、麴义等官军势力卖了个好,暗示了“合作”的可能,换取对常山黑山军(褚燕势力)的战略空间。
再然后,就是褚燕那场堪称完美的“雪中送炭”和“义结金兰”了。所有的“真情流露”,所有的“肺腑之言”,不过是照着林车写好的剧本在演!
林车,老导演了。
褚燕,老演员了。
褚燕本就是枭雄心性,在林车那洞悉一切的计算和步步为营的引导下,他华丽地走出了这一条“最优解”的道路。更不用说,褚燕自身的武艺本就在张牛角之上,再加上“兄弟”的身份掩护和对方重伤初愈醉酒的状态,突袭一击必杀的成功率,从一开始就被计算到了近乎百分之百。
山寨中,褚燕的表演还在继续。在众人逐渐从悲伤中冷静下来,开始追问凶手是谁的时候,转折点来了。
一名褚燕的心腹(或许就是张彪,或许是别人,这不重要),在检查现场或搜寻线索时,“意外”地在离尸体不远处的草丛里,发现了一枚造型奇特的箭簇!那箭簇的样式,与并州军中精锐射手所用的破甲箭极为相似!紧接着,又有人在不远处的泥地里,找到了一块小小的、沾着泥土的金属佩饰碎片,有见识的老卒认出,那似乎是并州刺史丁原部将卫队常用的盔甲构件!
“是丁原!是并州军干的!”人群中适时地响起了这样的声音。
“对!肯定是丁原那老贼!他嫉妒咱们合并后实力壮大,威胁到并州了!”
“前段时间就听说丁原调兵遣将要去洛阳,定是临走前派人下的黑手!”
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并州刺史丁原!一个完美的替罪羊——距离遥远,无法求证,且自身都己陷入洛阳政治旋涡。
褚燕看着群情激愤,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他猛地站起身,用沾着血迹(真假混杂)的手,指向并州的方向,发出了震天的怒吼:
“丁原老贼!卑鄙无耻!暗箭伤人!杀我义兄!此仇不共戴天!”
他噗通一声再次跪倒在地,对着张牛角的尸体,泣不成声:“大哥!你放心!兄弟我定为你报此血仇!”
随即,他猛地抬起头,眼神变得无比坚定和决绝,对着所有人,一字一句地宣布:
“从今日起!我褚燕,不再姓褚!”
“我随我大哥姓张!”
“我名——张!燕!”
“不杀丁原,誓不为人!我将继承大哥遗志,带领所有兄弟,杀向并州!为大哥报仇雪恨!!”
“张燕!张燕!报仇!报仇!”
“杀向并州!为大头领报仇!”
山谷中,复仇的怒吼声如同惊雷般炸响,彻底压倒了之前的悲伤和混乱。一个新的领袖,在一场精心策划的死亡之上,诞生了!
人群外围,一处不起眼的树荫下。
林车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反射着清晨冰冷的光芒。他平静地注视着山谷中那如同火山爆发般的情绪洪流。
这时,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不远处,是张彪。他脸上带着谄媚和敬畏,刚刚完成了某些收尾工作。
林车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开口:“张彪。”
“林先生!属下在!”张彪连忙躬身应道,声音里透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你这次做得不错,”林车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算是一枚好用的棋子。”
听到这话,张彪非但没有丝毫不快,反而脸上露出了近乎扭曲的狂喜!他几乎要跪下来:“能为林先生效力!能得到先生的认可!是张彪三生有幸!张彪愿为先生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在他看来,能被林车这样的人物评价为“好用”,意味着价值,意味着安全,意味着未来可能得到的更多!尊严?那是什么东西?能当饭吃吗?
林车没有再理会他的表忠心,目光重新投向山谷中心那个正在慷慨激昂、鼓动人心的“张燕”。
情绪,是最廉价也是最高效的燃料。他在心中默默记录着观察数据。足以点燃愚昧的怒火,也能锻造出锋利的武器。个体意识在群体狂热中迅速溶解,逻辑被简单的仇恨口号所取代。模型验证无误。
目标达成,冗余变量己清除。张牛角的历史使命结束,张燕的登场符合预期迭代。资源整合进入下一阶段:目标并州。
他最后瞥了一眼仍沉浸在“被认可”的兴奋中的张彪。
棋子,只需在需要时发挥其应有的作用即可。理解自身的定位和价值边界,是其存在的基础。至于这枚棋子还能用多久……取决于下一局棋盘的需要了。
山谷中的混乱,在“复仇”这个共同目标的凝聚下,正逐渐转化为一种狂热的战备状态。张牛角的尸体被小心地收敛起来,悲伤被强制压抑,取而代之的是磨刀霍霍的杀气。
在“二当家”,不,现在是新任大头领张燕的“英明领导”下,这支刚刚合并、经历了剧变的力量,开始整合队伍,清点物资,准备以“为兄报仇”的悲壮旗号,浩浩荡荡地杀向那片注定要陷入混乱的并州大地。
林车的身影,如同融入水中的墨滴,悄然消失在逐渐亮起的天光和依旧喧嚣的人群之后。
更大的棋局,才刚刚开始。而棋盘上的所有棋子,无论甘愿与否,都己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