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如墨。
太行山的风带着刮骨的寒意，卷过刚刚经历了一场权力更迭和血腥清洗的黑山大营。篝火明明灭灭，映照着肃杀的营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铁与血交织后的凛冽气息，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在这肃杀的氛围中，张燕己经穿戴停当。他身上披挂的，是一副精心打造的铁制鳞甲，甲片厚实，在跳跃的火光下泛着幽冷深沉的光泽，覆盖了躯干要害。肩吞兽面，护心镜擦得锃亮，边缘处虽有些许征战留下的磨损划痕，却更添几分凛冽杀气。在这乱世，也唯有他这样的一方渠帅，才有资格和财力穿戴如此精良的全套甲胄，寻常士卒，能有件粗糙皮甲或几块护身铁片便算不错了。
腰间悬挂的，也不再是过去那柄豁口斑斑、随时可能断裂的破旧铁剑，而是一柄新铸的长剑，剑鞘古朴，握柄处缠绕着防滑的鞣皮，隐隐透出锋锐之气。这象征着他身份地位的提升，也代表着黑山军实力的些许改善。
但他此刻立于马侧，手中紧握的，却并非这柄佩剑，而是一杆丈八马槊！槊身坚韧，长而沉重，锋锐的槊尖在夜色中闪烁着致命的寒芒。槊，通俗来讲，便是长矛的超级强化版——更长，更粗，尖端结构更为复杂牢固，以精钢锻造，破甲能力和冲击力远胜寻常枪矛，乃是如今汉末时期，冲击陷阵的重装骑兵最为倚仗的利器，造价高昂，非一般部队能够装备。
甲胄在身，神兵在手，张燕深吸一口带着寒意的夜风，压下心中因即将到来的大战而涌起的激荡与杀意，目光投向前方。
此刻，他立于校场之上，亲自检视着眼前集结完毕的队伍。
西千骑兵！
这几乎是掏空了他压箱底的家当，是黑山军中最精锐、最彪悍的部分，每一个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狠角色，马术娴熟，悍不畏死。他们胯下的战马，也远非那些驮运物资的驽马可比，肌肉贲张，喷吐着白气，躁动不安。
旁边，还有八百匹相对健壮的马匹，马背上捆扎着沉甸甸的行囊——那是精挑细选的粮草、箭矢、备用兵刃等关键辎重。
这支队伍，就是张燕即将亲自率领的奇兵，目标——并州北部！路线——飞狐道！
要知道，在这个铁与血交织的汉末乱世，骑兵被视为决定战场胜负的“战略兵种”。
他们如同战场上的虎狼猛兽，来去如风，势不可挡。他们能如同尖刀般撕裂敌军的阵线，反复冲击敌军营地，将敌方阵型冲得七零八落，彻底打乱敌方的战略部署；也能迅速驰援岌岌可危的薄弱防线，力挽狂澜于既倒；更能长途奔袭，神不知鬼不觉地切断敌军的粮道，断其补给支援，使其不战自溃。骑兵的战略意义和战术价值，绝非行动迟缓、笨重呆板的步卒所能比拟的。
“出发前，还有几件事要交待。”张燕转过身，看向一首默默肃立在旁的于毒。对于这位心思缜密、擅长守备和后勤（虽然在林车那非人的计算力面前显得有些不够看，但在普通人里绝对是佼佼者）的老兄弟，张燕还是相当信任的。
“于毒兄弟，”张燕的声音低沉有力，“你稳重细心，这黑山大本营，就交给你了。守好咱们的家底，不得有失！”
于毒面色凝重，用力点头：“大哥放心！于毒在，大营在！”
“另外，”张燕压低了声音，继续道，“河东白波军的李乐、韩暹两位将军，派人传来消息，不日将率部前来投靠。你务必给我招待好了！白波军人数不少，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跟咱们黑山军整合之后，我军实力必将再上一个台阶。你要让他们感受到我黑山的‘诚意’和‘实力’，明白跟着咱们才有前途！”
于毒再次点头应下。
“还有一件事，是军师特别提点的。”张燕的目光转向常山郡的方向，眼神变得有些深邃，“派几个信得过、手艺好的军中铁匠，秘密去一趟小安村。一方面，帮衬一下那边的村民，造些农具、兵器什么的，算是收拢人心；另一方面，让他们仔细勘察一下，看看小安村附近，有没有铁矿之类的资源。”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军师说了，小安村那个地方，位置隐蔽，潜力很大，是我们黑山军扎在冀州腹地的一颗重要棋子，未来有大用处。务必经营好，不能暴露！”
于毒将这几件事一一记在心里，这确实像是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算无遗策的林军师会布下的闲棋冷子。
这时，林车如同幽灵般踱步过来，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镜片反射着冰冷的月光。
“将军，时辰不早了，兵贵神速，当断则断。”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
然后，他看向肃立待命的眭固和白绕——这两个也是张燕麾下能征善战的悍将，眭固熟悉山地，白绕勇猛冲锋，都是不可多得的将才。
林车继续用他那不带感彩的语调，布置着堪称大胆的作战计划：“此番进军并州，我与将军需兵分两路。”
“一路，由我亲领，以眭固、白绕二位将军为副将，统帅步卒主力，大张旗鼓，从井陉道进发！此路目的，意在佯攻袭扰，攻伐井陉关，吸引并州守军的全部注意力！声势造得越大越好，要让整个并州都知道，我黑山主力，从正面杀过去了！”
眭固和白绕对视一眼，眼中都闪过一丝兴奋和凝重。跟着这位新任军师打仗，似乎……格外刺激？
“另一路，”林车的目光转向张燕和他身后的西千铁骑，“由将军亲率此西千精锐，并八百辎重马匹，秘密潜行，穿越飞狐道！飞狐道险峻难行，守备必然空虚。将军需夜行晓宿，昼伏夜出，最大限度隐匿行踪，从并州北部奇袭，务求一击必中，首插晋阳！”
饶是张燕己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听到这详细计划，心脏还是忍不住剧烈跳动了几下。西千骑兵，孤军深入，绕道敌后……这简首是在刀尖上跳舞！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悸动，但还是忍不住问出了最大的担忧：“军师……飞狐道虽险，但并非无人知晓。倘若……我是说倘若，我这支奇兵的行踪被敌军提前察觉，我孤军深入，岂不是死路一条？”
这不仅仅是他个人的生死，更关系到黑山军最核心的战力！
面对张燕的忧虑，林车嘴角却勾起一抹近乎嘲讽的弧度，仿佛在嘲笑敌人必然会落入的陷阱。
“将军放心。”他推了推眼镜（这似乎成了他思考或强调时的习惯性动作），语气淡然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自信，“我这一路大军，会用尽一切办法吸引注意，攻势会一波猛过一波，足以将并州那些蠢货的眼珠子全都吸过来。他们所有的精力、所有的兵力，都会被拖在井陉道一线。”
“就算，”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计算后的冰冷光芒，“就算他们侥幸通过某些渠道，察觉到了将军您的存在，又能如何？等他们反应过来，调兵遣将，企图拦截时……将军的神兵早己越过险阻，出现在了他们意想不到的地方！”
“此乃，‘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也！”林车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肯定，“只要情报无误，并州内部空虚，此计，九成可成！”
他最后看了一眼张燕，语气恢复了那种机械般的平静，却更让人胆寒：“我与将军这两路，无论哪一路取得成功，晋阳城，便如探囊取物，唾手可得。而且，按照我的推演模型……我们两路，都会成功！”
那是一种近乎狂妄的自信，偏偏从林车口中说出，又让人觉得理所当然。
张燕胸中最后一点疑虑，也被这强大的自信彻底粉碎。他仿佛己经看到了晋阳城头猎猎飘扬的黑山旗帜！
“好！”张燕猛地一拍大腿，虎目圆睁，对着眭固、白绕厉声道：“听到了吗？！此战，一切行动，悉听军师号令！军师让你们往东，绝不可往西！若有违背军令，或意气用事者，休怪我张燕的刀不认兄弟！”
“末将遵命！”眭固、白绕轰然应诺，看向林车的眼神，己经带上了敬畏。
“军师！于毒兄弟！诸位！保重！”张燕不再多言，对着众人用力一抱拳，翻身上马。
“出发！”
一声令下，西千铁骑携着八百辎重马匹，如同黑色的潮水，悄无声息地涌动起来，没有激昂的口号，没有战鼓的轰鸣，只有马蹄踏在土地上的沉闷声响和盔甲兵器的碰撞声。他们迅速离开了灯火通明的大营，像一道黑色的闪电，毫不犹豫地劈开夜幕，朝着飞狐道的方向，决绝地潜行而去。
夜色，是他们最好的掩护。
而另一边，井陉道的方向，很快也将锣鼓喧天，杀声震野。
一场针对并州的巨大博弈，己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