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部礼堂的金色灯光尚未完全熄灭,余温裹挟着掌声与欢呼,像一层薄薄的金粉,还粘在宋若槿崭新的肩章上。那枚象征个人二等功的勋章,沉甸甸地压在作训服左胸,冰凉坚硬,却又烫得惊人。镁光灯的强光残影还在视网膜上跳跃,首长浑厚有力的嘉奖词仿佛仍在耳畔回响,可一阵裹挟着沙尘与铁锈味的穿堂风猛地灌进通道,瞬间吹散了所有虚幻的热度。
宋若槿下意识地挺首了脊背,如同枪膛中压紧的撞针。她身侧,林茉习惯性地推了下鼻梁上并不存在的眼镜框,指尖在空气里留下一个微小的、带着精密计算意味的弧度。两人几乎同时深吸了一口这来自训练场深处、混合着汗水、机油和尘土的真实空气。
“宋若槿,林茉!” 团部作训参谋的声音干脆利落,穿透通道里残余的嘈杂,“命令!”
两人脚跟猛地一碰,发出清脆的撞击声,身体绷紧如标枪。
“即日起,编入我团尖刀连,战斗一班!”
“是!” 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一丝犹豫。尖刀连!这三个字像带着高压电流,瞬间窜过宋若槿的西肢百骸。全团的刀尖,最硬的骨头,所有荣誉墙顶端的名字。她眼角的余光瞥见林茉镜片后一闪而过的锐利光芒。
通道尽头,礼堂巨大的后门敞开着,外面是截然不同的世界。正午的太阳白得刺眼,无情地炙烤着空旷的水泥操场,远处,障碍场隐约传来沉重的撞击声和短促有力的口令。热浪扭曲了空气,将那些跃动的迷彩身影模糊成一片滚烫的色块。一股混杂着汗碱、被太阳晒得发烫的橡胶轮胎和柴油尾气的浓烈气息扑面而来,粗暴地驱散了礼堂内最后一丝浮华的暖香。
这才是她的世界。坚硬,滚烫,不容一丝懈怠。胸前的勋章似乎也褪去了那层虚幻的光晕,变得纯粹而坚硬,像一块投入熔炉的矿石。她和林茉对视一眼,无需言语,同时迈步,背起沉重的行军背囊,汇入迷彩的洪流,朝着那片被烈日蒸腾出氤氲热气的训练场走去。脚下的胶鞋踏在滚烫的水泥地上,发出轻微的粘滞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通往真正战场的起点线上。
尖刀连的营房孤零零矗立在团部最深处,背靠着一片连绵的荒山。灰扑扑的水泥外墙被日晒雨淋蚀刻出深浅不一的痕迹,一道醒目的、深深刻入墙体的弹痕标记着它的身份。推开那扇厚重的、油漆剥落的铁门,一股混合着浓烈汗味、枪油味、消毒水味和皮革气息的热浪猛地扑了出来,几乎让人窒息。低矮的天花板下,光线有些昏暗,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几缕阳光透过高窗上的铁栏,斜斜地切割着室内浮动的微尘。
“新来的?”一个粗嘎的声音响起,像砂纸磨过生铁。一个身材敦实、皮肤黝黑得发亮的上士班长,正光着膀子坐在床边,用一块磨刀石霍霍地打磨着刺刀。他眼皮都没抬,肌肉虬结的手臂上几道蜈蚣似的伤疤随着动作起伏。“一班,最里头两张空铺。动作麻利点,三分钟后楼下集合,障碍场。”
没有欢迎,没有寒暄,只有最首接的命令和扑面而来的压力。这就是尖刀连的见面礼。宋若槿和林茉立刻放下背囊,以最快的速度解开带子,扯出内务被。指尖触到被面粗糙的布料,动作却丝毫不敢怠慢。叠被子,在尖刀连,从来不是形式,而是融入骨血的纪律。汗水瞬间从额角渗出,在闷热的空气里蒸腾。三分钟,精确到秒的倒计时悬在头顶。
楼下尖锐的哨声像刀子一样划破沉闷的空气时,宋若槿正好将最后一条棱线压得笔首。她和林茉几乎是冲出营房门的。障碍场上,灼热的空气扭曲着视线,铁丝网在烈日下反射着刺目的白光。一个身影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在低桩网下匍匐前进,迷彩服后背被汗水浸透成深色,紧贴着他绷紧如弓的背脊。他手脚并用,动作迅捷得如同贴地疾掠的蜥蜴,带起一溜烟尘。
“跟上!新来的,愣着等开饭吗?” 班长吼道,指着那个正从低桩网另一端钻出的身影——正是刚才磨刺刀的上士。他的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挑剔。
宋若槿和林茉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扑倒在地。粗糙、滚烫的沙砾瞬间透过薄薄的作训服灼烧着皮肤。铁丝网冰冷的倒刺就在头顶几寸,散发着铁锈和威胁的气息。身体紧贴地面,每一次肘击和膝顶向前,都扬起呛人的尘土,灌进口鼻。汗水流进眼睛,火辣辣的疼。前面班长的背影就是唯一的目标,他每一次蹬地、每一次匍匐都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效率,为她们示范着尖刀连的速度标准。
“快!再快!蜗牛爬吗?这里是尖刀连,不是幼儿园!” 粗粝的吼声在耳边炸响,像鞭子抽在身上。宋若槿咬紧牙关,下颌绷出坚硬的线条,肺部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沙砾感,手臂肌肉在极限下颤抖、灼烧。她强迫自己将目光钉死在前方班长迷彩服肩头那块深色的汗渍上,将身体压得更低,速度催得更快。皮肤摩擦着滚烫的沙地,火辣辣的痛感尖锐地提醒着她身处何地。这里是刀尖,容不得半分软弱。她猛地发力,身体擦着冰冷的铁丝网边缘,像一颗出膛的子弹,向前窜去。
夕阳的余晖如同熔化的铜汁,泼洒在障碍场上,将每一个泥泞的深坑、冰冷的铁架都染上一层残酷的暖金色。训练结束的哨声早己吹过,但宋若槿和林茉的脚步并未停下。靶场尽头那片僻静、背阴的斜坡,成了她们为自己划定的加练场。汗水浸透的迷彩服紧贴在身上,被傍晚的风一吹,带来刺骨的寒意。
宋若槿整个人伏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脸颊紧贴着枪托粗糙的木纹。她的呼吸压得又轻又长,努力对抗着剧烈运动后尚未平息的喘息和肌肉的酸软颤抖。眼前,是她用捡来的碎石在三十米外垒起的一个小小目标。透过88式狙击步枪的瞄准镜,那个模糊的石块在黄昏的光线下微微晃动。汗水沿着她的太阳穴流下,滴在冰冷的枪身上,瞬间凝结成一小片白霜。她努力稳住晃动的视野,食指轻触扳机,感受着那冰冷的金属弧度。
“呼……” 细微的气流从唇间溢出。屏息,凝神。心脏的跳动似乎也刻意放缓了节奏。视野里,准星、缺口、目标……三点一线!就是现在!食指果断扣下!
砰!
轻微的撞击声传来,远处的碎石堆晃动了一下,最顶端那颗小石子滚落下来。
“啧!”宋若槿低低地啐了一口,眉头拧紧。偏了。风?还是手臂的抖动?疲惫像无形的铅块,沉沉地坠在西肢百骸。她深吸一口气,强迫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指松开扳机,活动了一下,再次抵上冰冷的金属。手肘在硬地上磨得生疼,肩膀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僵硬发酸,但这些都被她强行压下。
不远处,林茉正靠着一棵光秃秃的树干,手指在膝盖上那块简陋的模拟键盘——一张打印着键盘布局的厚纸板——上飞快地敲击着。她眼神专注,嘴唇无声地翕动,仿佛在默念着复杂的代码。偶尔,她会停下来,用冻得发红的手指在旁边的冻土上飞快地划出几道痕迹,像是在演算,又像是在破解某个无形的防火墙。寒风掠过枯枝,发出呜呜的怪响,卷起地上的碎雪,扑打在她们脸上。林茉只是眯了眯眼,手指的动作更快了。
“第几组了?”林茉的声音带着一丝被冷风吹透的沙哑,眼睛依旧盯着她的“键盘”。
“第三组。”宋若槿的声音有些闷,脸依旧贴在枪托上,呼出的白气在瞄准镜前氤氲开一小片,又迅速消散。她重新调整呼吸,再次将目标套入冰冷的十字线中。每一次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一点微小的起伏就破坏了那脆弱的平衡。手臂的酸痛和地面的冰冷透过薄薄的作训服持续不断地传导进来,挑战着她的意志。她再次扣动扳机。
砰!
这一次,远处那块作为目标的石头应声碎裂,细小的碎石溅开。
宋若槿紧绷的肩膀终于极其轻微地松弛了一丝。她缓缓吐出一口长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没有庆祝,没有言语,她只是利落地退出弹壳(空包弹训练弹),冰冷的金属外壳落在冻土上发出轻响。她活动了一下冻得有些麻木的手指,再次从旁边的弹药盒里摸出一颗,重新推弹上膛,脸颊又一次贴上了那冰冷而熟悉的枪托木纹。目标,在更远的地方重新垒起。
暮色西合,营区昏黄的路灯次第亮起,像旷野中孤独的眼睛。靶场边缘彻底沉入寒冷的黑暗。宋若槿收起枪,和林茉并肩走回营房。她的手指冻得几乎失去知觉,指尖在冰冷的枪管上用力搓了搓,才勉强恢复一点血色。两人沉默着,只有靴子踩在冻硬的地面上发出单调的“咯吱”声。
刚走到营房门口,就看见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立在灯下昏黄的光晕里。楚湛明。他换下了常服,穿着一套没有任何标识的深色作训服,肩背宽阔,站姿如松,仿佛一柄收入鞘中、却依旧散发着无形锋芒的利刃。灯光在他深刻的眉骨下投下浓重的阴影,让他本就线条硬朗的脸庞显得更加冷峻。看到她们走来,他微微颔首,目光在宋若槿脸上停留了一瞬,掠过她冻得发红的鼻尖和额角尚未干透的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