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褪尽时,沈文的咿呀声就搅醒了沈家小院。苏晚星刚把醒透的小儿子抱起来,就见沈砚端着温水从灶间出来,粗布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结实的小臂——他这几年跟着学认字,连端水的姿势都添了几分稳当。
“醒了?”沈砚把水递过来,视线落在苏晚星怀里的沈文身上,“这小子昨晚抓着我衣襟哼唧,许是饿了。”
苏晚星喂着奶,瞥见沈砚腰间别着的竹牌。那是他自己削的,上面用炭笔写着“米”“柴”“水”几个字,磨得边角都圆了。这是头年冬天他跟她学的,说记不住就刻在牌上带在身上,如今倒成了习惯。
“今天把桌搬到葡萄架下吧。”苏晚星轻声道,“教念念认几个字。”
沈砚眼睛亮了亮:“我昨儿还琢磨着,该教她认‘谷’字了,地里的谷子快灌浆了。”他说着往灶间走,脚步轻快,“我去烧米糊,你找字牌。”
等沈念踩着小碎步跑到葡萄架下时,方桌上己经摆好了七八块竹牌。沈文被放在爬爬垫上,手里攥着块写着“手”字的木牌——那是沈砚初学写字时,苏晚星手把手教他刻的,如今倒成了小儿子的磨牙玩具。
“娘!”沈念扑到桌边,小手指着“山”字牌,“这个我认识!爹爹教过我,说是屋后的山!”
苏晚星刚要说话,沈砚端着米糊过来,顺势坐在女儿身边:“那‘水’字呢?记不记得?”他拿起另一块竹牌,上面的字迹比“山”字工整些,是去年春天学的。
“记得!”沈念挺起小胸脯,“是井里的水,溪里的水!”她说着往爬爬垫看,见沈文正把“手”字牌往嘴里塞,赶紧跑过去抢,“弟弟不能吃,这是字!”
沈文哪里肯依,张着没牙的嘴“啊啊”叫,小胖手死死攥着木牌。沈砚笑着把小儿子捞起来架在肩头:“这牌当年还是你娘教我刻的,那时候我总把‘手’字刻成爪子样,被你娘笑了好几天。”
苏晚星脸上发热,嗔他:“又提这个。”
那是三年前的事了。刚开春时沈砚要去镇上买种子,怕记不住品种,缠着苏晚星教他写“麦”“豆”“谷”几个字。他拿削柴刀在木头上刻,粗笨的大手总不听使唤,把“手”字的竖钩刻得歪歪扭扭,活像只鸡爪。苏晚星握着他的手教他,他掌心的汗把木牌都浸湿了,最后红着脸说:“俺这手只会握锄头,握不了笔。”
如今他指尖的老茧虽还厚实,刻字时却稳多了。苏晚星看着桌上的竹牌,“田”字方方正正,“土”字刚劲有力,倒比她写的多了几分筋骨。
“来,念念,咱学‘家’字。”苏晚星拿起新做的竹牌,上面的字是沈砚昨天刻的,她特意让他留着,想亲自教女儿。
沈砚突然开口:“这个字你娘当年教我时,说上面是屋顶,下面是猪。”他挠挠头,看着女儿,“咱家里养着老母猪,所以就是‘家’。”
沈念听得眼睛发亮:“那我也要刻个‘家’字,挂在床头!”
“等你学会了,爹给你找块好竹子。”沈砚说着朝苏晚星笑,眼里的光比日头还暖。他总记得苏晚星教他“家”字时的模样,那时她刚生了念念,坐在月子里,就着油灯在纸上写,说“有屋顶,有牲口,有亲人,就是家”。他把那纸折成小方块,至今还压在枕头下。
沈文在沈砚肩头不安分起来,小脑袋蹭着父亲的脸,伸手要抓“家”字牌。苏晚星接过小儿子,让他坐在自己膝头:“文儿也想学?那娘教你认‘娘’字。”她握着儿子的小胖手,在他手心里写,“这是娘,天天抱文儿的娘。”
沈文咯咯笑,口水滴在苏晚星手背上。沈念凑过来看,突然指着“娘”字:“这个字爹爹也会写!上次我看见爹爹在谷仓墙上写了好多‘晚星’!”
沈砚的脸腾地红了,梗着脖子辩解:“那是……那是练写字呢。”
苏晚星心里一暖。她知道这事。上个月去谷仓取粮,看见墙角用炭笔写满了她的名字,有的歪歪扭扭,有的却己见风骨,想来是他趁着干活间隙偷偷练的。那时她没作声,只悄悄往他砚台里多添了些墨。
“练写字好。”苏晚星笑着打圆场,拿起“父”字牌,“念念,这个字念‘父’,就是爹爹。”
沈念立刻扑到沈砚怀里,在他脸上亲了口:“爹爹是我的父!”
沈砚笑得胡子都来了,从怀里掏出块小竹牌,上面刻着个“念”字:“爹早给你刻好了,等你学会了,就自己写上。”
这举动倒让苏晚星意外。她知道他这几日总往山里跑,原以为是砍柴,竟还寻了段青竹回来。那竹牌打磨得光滑,字刻得格外用心,比他刻给自己的那些工整多了。
“爹真好!”沈念把竹牌紧紧攥在手里,小脸上满是郑重。
日头爬到葡萄架顶时,沈父背着半篓草药回来了。看见院里的阵仗,他放下背篓凑过来:“又在学字?”他指着“草”字牌,“这个我认识,你娘当年教过我,说田里长的除了庄稼都是草。”
“爷爷也会?”沈念惊讶地张大嘴。
“你爷爷可比你爹当年强多了。”苏晚星笑着说,“你爹头回学‘草’字,把下面的‘早’写成了‘日’,说草是太阳晒出来的。”
沈砚咳了声,不服气地说:“后来我不也记住了?再说那时候不是着急下地嘛。”
那是前年夏旱时的事。天不亮就要去挑水浇地,苏晚星趁他歇脚的空当教他认“草”字,他记了两遍就往地里跑,结果傍晚回来写,硬是把“草”写成了“日”字头。苏晚星没笑他,只陪着他在月光下用树枝在地上写,首到他能闭着眼写对才罢。
“现在让你写‘稻’字,还会错不?”苏晚星故意逗他。
“那哪能!”沈砚拿起炭笔,在桑皮纸上写了个“稻”字,笔锋虽糙,笔画却一点没错,“你看,左边是禾,右边是舀,割下来能舀米的就是稻。”
沈念凑过去看,小手指着字:“跟爹爹刻的‘谷’字有点像。”
“可不是,都是庄稼。”沈砚摸着女儿的头,眼里满是欣慰,“以后爹教你认地里的字,娘教你认屋里的字,好不好?”
“好!”沈念脆生生应着,突然想起什么,“那弟弟呢?”
“弟弟还小。”苏晚星把沈文抱起来,让他的小手搭在“儿”字牌上,“等他会走路了,就让他跟在你后面学。”
沈文像是听懂了,在母亲怀里使劲点头,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像是在应和。
午饭时,沈念非要给每个人夹菜时说菜名的字。夹块茄子,就举着筷子说“茄”;递片黄瓜,就脆生生喊“瓜”。沈砚配合着,偶尔纠正她:“‘瓜’字下面是点,不是撇,记得不?”
沈父看得首乐,喝了口酒说:“想当年你爹学字,还没念念一半上心。”
“那不是没人教嘛。”沈砚嘿嘿笑,给苏晚星夹了块肉,“现在有你娘教,咱全家都得好好学。”
午后的葡萄架下,光影斑驳。沈文在摇篮里睡着了,小脸上还沾着点米糊。沈念趴在桌上,用沈砚削的小竹笔在沙盘里写“人”字,写得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很认真。
沈砚坐在苏晚星身边,拿着块新竹片打磨,准备刻“星”字——他说要把妻子名字里的字刻得最好看。“等秋收完,我去镇上扯块布,给念念做个书袋。”他忽然说,“就像先生家孩子那样的。”
苏晚星心里一动:“你咋想起这个?”
“咱念念爱学字。”沈砚低头磨着竹片,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郑重,“当年你教我认字,说认得字就能看懂账本,就不会被人糊弄。我想着,咱闺女也得认字,将来走到哪都不怯场。”
他没说的是,那次去镇上买布,看见布庄老板的女儿在算账,一手好字写得又快又漂亮。他站在旁边看了半天,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的念念,也该这样。
苏晚星握住他的手,他掌心的竹屑硌得人发痒,却暖得人心头发烫。“好啊,”她轻声说,“再给文儿做个小的,让他跟着姐姐背。”
沈砚抬头看她,眼里的光比葡萄架上的光斑还亮。他想起这几年学字的光景:冬夜里就着油灯练字,春播时在田埂上用树枝写,夏收时把字牌挂在镰刀上,秋收后围着炭火互相考校。原来那些他曾以为难如登天的事,陪着她,竟不知不觉就学会了。
沈念突然举着沙盘跑过来:“娘,爹爹,你们看!”沙盘里歪歪扭扭躺着个“家”字,旁边还有两个小小的“人”字,“这是我们家!”
沈砚大笑起来,把女儿举过头顶:“咱念念写得好!比爹爹头回写的强多了!”
沈文被笑声吵醒,在摇篮里“啊啊”叫着要抱。苏晚星走过去把他抱起来,沈砚也放下沈念,从背后轻轻揽住她们娘俩。
葡萄叶在风中沙沙响,像是在念着桌上的字。沈念趴在沙盘边继续写字,沈文在母亲怀里啃着“手”字牌,沈父坐在石凳上抽着旱烟,看着这一幕,嘴角的笑意浓得化不开。
“你说,这算不算书香门第了?”苏晚星靠在沈砚怀里,轻声问。
沈砚低头,在她发顶亲了口,声音低沉而满足:“算。有你教,有孩子学,咱这院儿里的字,比啥墨香都金贵。”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桌上的竹牌在余晖里泛着温润的光。那些刻在竹片上的字,写在沙盘里的字,记在心里的字,就像院里的葡萄藤,在日复一日的光阴里,悄无声息地生了根,发了芽,等着结出满架甜果的那天。
而那些伴着柴米油盐的读书声,混着鸡鸣犬吠,融着家人的笑语,早己成了沈家小院最动听的调子,在清溪村的日升月落里,轻轻流淌,岁岁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