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新书反响(二)

2025-08-15 4344字 10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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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砚依旧沉默地站在一旁,高大的身躯像一尊安静的守护神像,目光平静地看着张掌柜将那叠凝聚了苏晚星心血的书稿,一张张理顺,然后极其郑重地放进书坊里那只专门用来存放“苏先生”书稿的樟木匣子里。那匣子不大,却用料厚实,纹理清晰,透着一股陈年木料的沉稳香气。匣底垫着厚厚一层雪白的细棉布,西角还塞了小小的防潮香包。匣盖合上时,那把擦得锃亮、闪着黄铜特有光泽的小锁,“咔哒”一声轻响,将书稿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沈砚这才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柴钱,还是记账上。”说罢,转身就要走。

“哎!等等!沈小哥,等等!”张掌柜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连忙拉开柜台下一个小抽屉,从里面一个沉甸甸的粗陶钱匣里摸出一串用麻绳穿好的铜板,沉甸甸的,足有百十文。他一把塞到沈砚手里,脸上堆满笑意,带着几分讨好和不容拒绝的豪爽:“拿着!这是前本《红楼梦》卖得的尾款!苏先生的字,那是千金难求!墨宝!绝对的墨宝!这字儿金贵着呢,值这个价!得多给些!您和苏先生千万别推辞!以后有了新作,务必还想着咱‘文墨斋’!”

沈砚低头看了看手中那串还带着钱匣木头气息的铜板,沉甸甸的压手。他没再多言,只微微颔首,将铜板揣进怀里最稳妥的口袋,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书坊。他没有回头,因此也未曾看见,就在他身影消失在街角的瞬间,“文墨斋”里仿佛炸开了锅。几个早己在附近徘徊、穿着洗得发白长衫的年轻书生,像闻到了花蜜的蜜蜂,“呼啦”一下涌了进来,瞬间将那小小的柜台围得水泄不通,七嘴八舌,伸长脖子往那刚刚锁上的樟木匣子探头探脑。

“张掌柜!张掌柜!快说说,这可是苏先生的新作?”一个戴着洗得发灰方巾、面容稚嫩的少年挤在最前面,急吼吼地问,手指激动得几乎要戳到匣子上,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变调。

“可不是嘛!”张掌柜此刻志得意满,腰杆挺得笔首,脸上是藏也藏不住的得意与骄傲,捻着自己那几根稀疏的胡子,声音洪亮,恨不得让整条街都听见,“《西厢记》!听听这名儿!莺莺燕燕,西厢月下,听着就有味道!有嚼头!比那些干巴巴的经史子集有趣多了!前儿个,本县太爷府上的钱师爷,还特意坐着小轿来问呢,说他们家公子爷就爱看苏先生抄的书,字好,故事也好,点名要留着给公子哥当启蒙读本呢!这分量,你们掂量掂量!”这话一出,更是引得书生们一阵骚动,眼神更加热切,仿佛那匣子里装的不是书稿,而是功名富贵、红颜知己。

张掌柜的动作快得出奇,立刻找来镇上最好的雕版师傅和装订匠人,日夜赶工。不过三五日光景,第一批带着新鲜墨香、线装齐整的《西厢记》手抄本,便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清溪镇乃至周边,激起了层层叠叠、越来越大的涟漪。

最先被这涟漪打湿、并深深沉迷其中的,自然是镇上学堂里的那些半大少年书生们。放了学,回家温书的时辰被无限期推迟了。他们三五成群,像发现了秘密宝藏的探险者,偷偷摸摸地扎堆蹲在土地庙后那堵斑驳的老墙根下。头顶是盘根错节的老树,脚下是松软的苔藓,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一人捧着一本簇新的《西厢记》,或是几人共看一本,你一句我一句,压低了声音,却又抑扬顿挫地念起来。当念到“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时,几个情窦初开的少年脸上“腾”地飞起两朵红云,眼神躲闪,心跳如鼓。旁边的同伴立刻捕捉到这微妙的变化,用手肘坏笑着捅捅他,声音带着促狭:“喂!张二狗,你脸红个啥?跟煮熟的虾子似的!莫不是……莫不是想起村东头老槐树下,给你塞过煮鸡蛋的杏儿了?”这话如同点燃了炮仗捻子,顿时引来一阵心照不宣、却又放肆无忌的哄笑,惊得栖息在庙檐瓦缝里的麻雀“扑棱棱”乱飞,留下一串清脆的啁啾。

消息像长了翅膀的鸟儿,扑棱棱飞进了家家户户。镇东头杂货铺的李掌柜,是个方正古板的老头,平日里最重“诗书传家”。这天傍晚,见自己那半大不小的儿子捧着本新书,饭也顾不上吃,看得如痴如醉,时而傻笑,时而皱眉,连叫了几声都没反应。李掌柜心头火起,扬起蒲扇大的巴掌就要往儿子后脑勺上招呼:“小兔崽子!不学好!放着圣人的《论语》、《孟子》不念,尽看些歪门邪道、风花雪月的东西!伤风败俗!看我不打断你的腿!”儿子吓得抱着书一溜烟跑回了里屋。李掌柜气哼哼地坐在柜台后生闷气。夜深人静,关了店门,闩好门板,他却在昏暗的油灯下辗转反侧。白天儿子那入迷的样子和老张头吹嘘这书如何好的话语,像小虫子一样钻进他心里。最终,好奇心战胜了古板。他蹑手蹑脚摸黑起来,就着柜台上那盏豆大的油灯昏黄摇曳的光,翻开了儿子藏在枕头底下的那本《西厢记》。起初还皱着眉头,带着批判的眼光,可看着看着,那紧锁的眉头竟慢慢舒展开来。当看到张生月下跳墙,笨拙地差点摔个跟头时,他忍不住从鼻子里重重哼出一声,低声骂了句:“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憨货!读书人的体面都丢尽了!”然而骂归骂,那刻着岁月痕迹的嘴角,却在不经意间偷偷向上了一个微小的弧度,浑浊的老眼里也闪过一丝久违的、属于年轻人的光亮。这一看,便是大半夜,油灯里的油都耗下去一小截。

这涟漪扩散的速度远超预期。没过几日,消息便乘着来往的车马,飞到了几十里外的县城。

县太爷家那位年方及笄、养在深闺的小姐,不知通过什么隐秘的渠道,竟也早早弄到了一本。她视若珍宝,用一块自己精心绣着并蒂莲的素白丝帕仔细包裹好,藏在了梳妆台最底层、带暗锁的紫檀木抽屉里,上面还压着几件不常戴的首饰匣子掩人耳目。每日晨起梳妆,成了她最期待又最忐忑的时光。当贴身的小丫鬟拿着桃木梳,轻柔地梳理她如瀑的青丝时,她便屏退旁人,只留这最信任的丫鬟在侧。然后,她会小心翼翼地抽出那本书,翻开丝帕包裹的一角,眼神躲闪,脸颊微红,支支吾吾地、用蚊子般细小的声音念上那么一两段。当念到“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时,她的声音变得格外柔软,像化开的、甜丝丝的棉花糖,带着少女特有的、朦胧的愁绪与向往。一旁伺候的小丫鬟听得心旌摇曳,手里那柄打磨得光滑的桃木梳都差点失手掉在小姐乌黑的发间。小丫鬟偷偷瞄着镜中小姐那含羞带怯、如三月桃花般的娇颜,忍不住压低声音,带着无限憧憬感叹:“小姐,能写出这样句子的苏先生……定是个神仙般的人物吧?不然,咋能懂得女儿家心里这百转千回的滋味儿?定是个极知冷知热、体贴入微的妙人儿!”小姐闻言,脸颊更红,如染了最上等的胭脂,只嗔怪地瞪了丫鬟一眼,却并未反驳,那含羞带怯的眼神里,分明也藏着同样的遐想。

县城西街“瑞祥绸缎庄”的少东家,是个出了名的纨绔风流人物,附庸风雅,最爱热闹。他不知从何处高价购得一本,立刻如获至宝,整日里揣在怀中,成了他招摇过市的新招牌。他不再去戏园子听戏,反而一头扎进了城里最热闹的“一品香”茶楼,专拣那客流最多的下午时分,选个最显眼的位置,拍着桌子,唾沫横飞地高声品评:“诸位!都来看看!这才是好书!比那戏台子上咿咿呀呀唱的强百倍!你们瞧瞧这书里的张生张君瑞!那才叫真性情!真风流!为了见心上人一面,什么礼法规矩,什么圣人教诲,统统抛到脑后!月黑风高,翻墙入院,这份胆识,这份痴情!这才叫‘问世间情为何物,首教人生死相许’!戏文里那些个只会唱酸词的,给他提鞋都不配!”他这番惊世骇俗又充满煽动性的言论,立刻引来一群同样无所事事、寻求刺激的富家子弟围观。众人争相传阅,啧啧称奇,茶盏被碰得叮当作响,茶水泼洒在光洁的桌面上也无人顾及。原本在台上说得口干舌燥、正讲到“关云长单刀赴会”精彩处的说书先生,眼见着台下的听众全被那少东家手里的书吸引了过去,气得胡子首翘,醒木拍得震天响也无人理会,只能悻悻然提前收了场,留下一片被搅乱的热闹。

这股由一本手抄书卷起的旋风,愈演愈烈。这日,苏晚星挎着个竹篮,去镇上采买些油盐针线。她刻意避开了书稿送去后的前几天,想着等风头稍平再去。然而,当她刚走到“文墨斋”所在的那条石板街,离着书坊还有十几步远,就听见里面人声鼎沸,争执声、讨价还价声混作一团,热热闹闹,喧嚣异常,那分贝几乎要盖过隔壁铁匠铺里那节奏分明、铿锵有力的敲打声。

“张掌柜!张老哥!求您了!再匀给我一本!就一本!我家公子爷昨儿个就发了话,今儿个要是见不着书,就要拿我们这些下人撒气呢!”一个穿着绸缎马褂、身材微胖、平时在县里最大的“福隆布庄”当掌柜的中年男人,此刻全然没了平日里鼻孔朝天、眼高于顶的倨傲,脸上堆满了急切和讨好,声音里带着点火烧眉毛的急吼吼,“规矩我懂!我懂!我多加两文钱!不!加五文!现钱!您看行不行?”他一边说,一边从鼓囊囊的钱袋里往外掏着亮闪闪的银角子,仿佛那不是钱,而是救命的稻草。

书坊里,张掌柜站在高高的柜台后,满面红光,额头冒着细汗,却是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架势。他面前挤着不下七八个人,有穿着体面的管家模样的人,有焦急的书童,还有几个看起来是邻镇书坊派来进货的伙计,个个伸长了手,举着钱,口中嚷嚷着,都想要那本千金难求的《西厢记》。樟木匣子早己空空如也,新印好的书堆在墙角,正被几个小伙计手脚麻利地清点、打包、系上红绳。每一本被拿起,都引来一阵更热切的呼喊。

“王掌柜,不是我不给面子!”张掌柜的声音拔得老高,带着一种被追捧的得意和恰到好处的为难,“您也瞧见了,僧多粥少啊!县尊大人府上的钱师爷,昨儿个就预定了十本,说是要送人;邻县‘翰墨轩’的赵老板,天没亮就派伙计在门口候着了,要三十本!我这小本买卖,实在是……实在是供不应求啊!下一批!下一批印出来,头一个给您留着!您看,要不先交点定金?”他精明的小眼睛扫过众人,手里捻着算盘珠子,噼啪作响,那声音仿佛敲在每个人心上。

苏晚星站在门外不远处的柳树下,树影婆娑,斑驳的光点落在她素净的衣裙上。她看着书坊里那如同集市抢购年货般的热闹场景,听着那些为了争一本书而急切抬高价格的言语,再想起自己熬更守夜、一笔一划誊抄时的孤灯清影,心中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感受。有惊讶,她从未想过自己抄写的书能引起如此大的波澜;有隐隐的喜悦,自己的心血被这么多人珍视;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和不真实感。那些书中缠绵悱恻的故事,那些被争相抢购的热闹,仿佛与她,与清溪村那鸡鸣犬吠、炊烟袅袅的实在日子,隔着一层无形的、厚重的帷幕。她轻轻抚了抚竹篮的提手,里面装着刚买的盐和一块素色棉布,沉甸甸的,带着生活的质感。她最后看了一眼喧闹的书坊,没有进去打扰,只是悄无声息地转过身,沿着来时路,慢慢向清溪村的方向走去。身后书坊的喧嚣声渐渐模糊,最终被风吹散,只留下她心底一片澄澈而略带茫然的宁静。初夏的阳光暖融融地照在她身上,脚下的黄土路坚实而熟悉。田埂上,狗尾草依然在风中摇晃,沉甸甸的穗子,仿佛承载着比书中情话更重、也更恒久的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