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新书反响(一)

2025-08-15 3944字 10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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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风,裹挟着日渐浓郁的麦香,像无形的手,轻柔地掠过清溪村的每一寸土地。田埂上的狗尾草吸饱了阳光雨露,绿得仿佛要滴下油来,沉甸甸的穗子谦卑地垂着头,被风推搡着,左右摇晃,沙沙作响,汇入田野的低语。正是农忙的当口,村民们扛着锄头,挑着水桶,在纵横的阡陌间往来穿梭。木柄撞击青石板路的“笃笃”声,清脆而单调,是这乡野乐章不变的节拍。这节拍里,又混着“该浇二遍水了”、“西边那几垄地该追肥了”、“老李家耙子借了还没还”的念叨,琐碎而实在,是日子最本真的韵律。谁也没多留意村外那条蜿蜒的、通往镇上的黄土路,近来似乎比往常热闹了几分。挑着沉甸甸货担的脚夫,步履匆匆,扁担吱呀作响;骑着毛驴、一身半旧长衫的书生,驴蹄踏起细小的烟尘,路过村口那棵虬枝盘结的老槐树时,总会忍不住勒住缰绳或放缓脚步,伸长脖子,目光越过低矮的篱笆和错落的屋顶,往村里深处探寻地望上两眼,像是在寻找什么了不得的稀罕物,眼神里带着好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

苏晚星坐在窗边的木桌前,窗棂半开,初夏的暖风带着田野的气息拂面而来。她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页《西厢记》的誊抄稿纸叠得方正,放在那一摞厚厚的手稿之上。拿起一束细麻绳,在中间利落地捆了个整齐的十字结,指节用力时微微泛白。窗台上那盆茉莉开得正盛,洁白如玉的小花簇拥在翠叶间,馥郁的香气几乎凝成了实质。一阵微风卷过,几片细碎的白花瓣被撩起,打着旋儿,轻飘飘地落在最上面的宣纸上,像几点温柔的雪,留下若有似无的浅淡香痕,洇在墨字旁,平添几分雅致。她伸出指尖,带着一种完成使命后的珍重与怜惜,轻轻拂过纸面。指尖下,那行“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的字迹,墨色,边缘在光线映照下,还隐隐透着一层的光泽,仿佛情思未干。

“这故事里的缠绵悱恻,百转千回,怕是不太适合咱清溪村这方水土。”她对着那叠凝聚了无数个夜晚心血的书稿,轻声自语,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弯起一个浅浅的、带着自嘲又似理解的弧度。这里的日子太实在了,像脚下的黄土,像手中的锄头,沉甸甸,硬邦邦。晨起听鸡鸣报晓,下地干活看日头影子移动,傍晚围着灶台烟熏火燎,夜里枕着虫鸣入眠。锄头落地的闷响,石碾子滚动的吱呀,新谷入仓的簌簌声,甚至邻里间为了半垄地界、一只走失的鸡鸭而起的争执,都比任何书中吟咏的情话更让人感到踏实、真切。年轻人相好,也大抵是遵循着祖辈的规矩,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托个能说会道的中间人,两家掂量着门户,议定几担谷子、几匹布作聘礼,择个吉日,吹吹打打,红布一盖,便是一生。哪有这书里写的跳墙逾矩、月下听琴、传书递简那般曲折惊心、荡气回肠?那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带着露水与月光的气息,遥远得像天边的云霞。

正想着,门帘“哗啦”一声被掀起,带进一股混合着泥土、青草和汗水的田野气息。沈砚刚从地里回来,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几缕湿发贴在鬓角。他穿着粗布短褂,肩头蹭着一块新鲜的湿泥,裤脚高高卷到膝盖,露出结实的小腿,上面横七竖八地布着几道被锋利草叶划出的新鲜红痕,像大地无声的印章。“抄完了?”他低沉的声音响起,目光落在石桌上那摞码得整整齐齐、棱角分明的书稿上,喉结明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疼惜——这阵子媳妇点灯熬油,常常伏案到后半夜,窗纸上的剪影都透着一股疲惫,眼下的青影比前几日又深重了些,像淡淡的墨晕染开。

“嗯,刚好抄完。”苏晚星应着,拿起一个半旧的粗布包,开始把书稿往里装。布包是靛蓝色的,洗得有些发白,边角处磨损得起了毛边,唯独一个角上,用嫩黄的丝线绣了朵小小的、不甚规整的雏菊,针脚歪歪扭扭,带着一股生涩的鲜活气,是前几日连绵阴雨,她被困在家中无事时随手绣的,带着点自娱的趣味。她低着头,鼻尖几乎要碰到沈砚沾着泥点子的粗布衣襟,一股混合着泥土、汗水和阳光晒过的棉布气息扑面而来,她心下一慌,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身子,解释道:“镇上‘文墨斋’的张掌柜催得紧,托人捎了好几回口信了。说前次送去的《红楼梦》手抄本,在县里卖得极好,好些读书人和大户人家的小姐都争着要,书坊里都快断货了,想趁着这势头,再添本新的镇店。”

沈砚的目光没有离开书稿,最终落在了稿纸边缘一幅小小的墨线插画上——那是苏晚星誊抄到兴起时随手勾勒的“月下跳墙”图。画中书生张生猫着腰,有些笨拙又急切地扒着墙头,半个身子探过,眼神急切地向下张望,脸上带着几分紧张与期待。旁边还歪歪扭扭题了行小字:“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他浓黑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粗粝的手指在插画边缘悬停了一瞬,似乎想碰触那画上的书生,又像要拂去什么,但终究没有落下,只是低声道:“这故事……看着比前本那‘石头记’热闹多了。” 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情绪,但那份迟疑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

“是讲年轻人相好的事。”苏晚星把装好书稿的布包递给他,指尖不经意间擦过他伸出的手掌。两人如同被灶膛里突然迸出的火星烫了一下,几乎是同时猛地往回一缩。他的掌心宽厚,带着刚握过锄头木柄的粗粝和一层薄茧,如同打磨过的岩石;她的指尖纤细,还残留着一点未散的墨香和宣纸的微凉。这短暂的一触,像是冰冷的井水骤然遇上了烧红的炭火,滋啦一声,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细微刺痛的麻痒感,瞬间从指尖蔓延开,首抵心尖,让两人都有些不自在地垂下了眼。

沈砚低低地“嗯”了一声,仿佛刚才那瞬间的触碰从未发生。他迅速而珍重地将那粗布包接过来,紧紧地揣进怀里,用粗布短褂的前襟掩好,还下意识地用手臂护了护,那姿态,仿佛怕的不是风,而是任何可能惊扰或损害怀中物的东西。布包紧贴着他心口的位置,隔着薄薄的粗布,能清晰地感受到里面书稿方正厚实的轮廓,以及……仿佛还带着她指尖温度般的微暖,这暖意比日头晒过的麦秸垛深处透出的那种干燥温热,更柔和、更熨帖,带着一种隐秘的牵连。他转过身,高大的身影遮住了门口透进的光线,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我明早送过去。锅里温着粥,你快去吃点,别凉了。”说完,便掀开门帘,大步走向灶房,留下苏晚星站在原地,指尖那点奇异的麻痒感似乎还在萦绕。

第二日,天边刚泛起一丝蟹壳青,启明星还固执地钉在灰蓝的天幕上,村子里一片寂静,只有早起的鸟儿在树梢间发出几声清脆的啁啾。沈砚己经收拾停当。他利落地挑起两捆新劈的、散发着松木清香的柴火,扁担在宽阔的肩头压出一道沉稳的弧度。临出门,又摸了摸怀里那个鼓囊囊的粗布包,确认它安稳地贴着胸膛。露水很重,打湿了他脚上粗糙的草鞋,沁得脚背微凉,裤脚更是被路旁茂盛的野草刷过,沾满了晶莹剔透的水珠,沉甸甸地贴在腿上。他走在被晨露浸润得颜色深沉的黄土路上,脚步稳健而迅疾,每一步落下,都在松软的泥地上留下一个清晰的、带着湿气的脚印,像一串无声的印章。扁担随着他的步伐,在肩头有节奏地、均匀地晃动,发出令人心安的吱呀声。柴捆偶尔相互碰撞,发出干燥的“沙沙”声。在这单调的声响里,还藏着一份刻意的小心翼翼——他刻意控制着身体的起伏,避免大的颠簸,只为让怀里的书稿能安安稳稳地躺着。那是媳妇多少个夜晚,在昏黄油灯下一笔一划熬出来的心血,是映在她眼底的青影,是沾在她指尖的墨香,容不得半点闪失。这沉甸甸的、带着体温的布包,比肩上的柴担更牵动他的心。

镇上的“文墨斋”书坊刚刚卸下厚重的门板,清晨微凉的空气涌进铺面,冲淡了一夜的墨香与尘封气。张掌柜,一个约莫五十岁上下、精瘦干练的男人,穿着一件洗得半旧却浆得挺括的青布长衫,袖口处磨得起了毛边,显出生意人的本色,但他头顶那根油光水滑的辫子却梳得一丝不苟,显出几分对斯文的向往。他正踮着脚,费力地将一摞新进的《三字经》、《百家姓》往高高的货架上层摆。一抬眼,瞥见沈砚挑着柴火魁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那双原本因早起而略显惺忪的小眼睛,“唰”地一下亮了起来,精光西射,脸上的倦怠瞬间被一种发现宝藏般的狂喜取代,活像看到了刚从窑里捧出来的、价值连城的官窑瓷器!

“哎哟!沈小哥!我的沈小哥诶!你可算来了!”张掌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夸张的、近乎哭腔的急切,连滚带爬地从凳子上跳下来,也顾不上摆了一半的书,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门口,双手在衣襟上用力蹭了蹭,仿佛要蹭掉一切可能玷污书稿的尘埃。“快快快!快把书稿给我!盼星星盼月亮,可把苏先生的新作盼来了!”他的目光死死锁在沈砚的怀里,仿佛那里揣着的是金元宝。

沈砚默不作声地把柴担稳稳地靠放在墙角阴凉处,这才解开衣襟,从怀里掏出那个靛蓝色的粗布包。张掌柜几乎是扑上来,双手颤抖着,如同捧着刚出生的婴儿,又像捧着易碎的琉璃,小心翼翼地接过去。他的指尖抖得厉害,像深秋寒风中挂在枝头最后一片不肯落下的枯叶。他屏住呼吸,手指笨拙地、带着十二万分的小心,去解那个苏晚星精心捆好的十字麻绳结,仿佛那结里藏着惊天的秘密。终于,麻绳解开,布包摊开,露出了里面厚厚一叠誊抄工整、墨香犹存的稿纸。

恰在这时,清晨的阳光升得高了些,穿透书坊那扇雕着梅兰竹菊的旧木窗棂,细碎的光束斜斜地照射进来,在微微泛黄的宣纸上投下摇曳的光斑,墨字在光线下更显精神。这柔和的光也落在张掌柜那张因激动而泛红的脸上,他整个人都仿佛被一层兴奋的红晕笼罩着。他迫不及待地凑近了细看,鼻尖几乎要碰到纸面,贪婪地嗅着那新墨特有的、略带苦涩的清香。

“好!好啊!”张掌柜啧啧赞叹,手指激动地点着稿纸边缘那幅小小的“月下跳墙”插画,“苏先生的字,是越发沉稳娟秀,力透纸背了!瞧瞧这笔锋,这气韵!啧啧……更难得是这画!神来之笔啊!你看这书生扒墙头的模样,这慌张又急切的小眼神,跟真的似的!活灵活现!绝了!绝了!这书,定能大卖!大火!比那《红楼梦》还要火!”他兴奋得唾沫星子都快喷到稿纸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