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傍晚,夕阳把沈家小院的篱笆染成了暖金色。苏晚星坐在廊下的竹椅上,手里握着支狼毫笔,在宣纸上轻轻勾勒。石桌上铺着张刚裁好的宣纸,旁边压着块镇纸,砚台里磨好的墨散着淡淡的松烟香,混着院角月季的甜香,在晚风里酿出种沉静的暖意。
她正在抄录《齐民要术》里的农桑篇。自从上次帮李家媳妇接生后,村里不少人来请教些家常小病的治法,她便想着把空间里那些实用的农技、医理抄下来,攒成小册子,既方便自己查阅,也能偶尔指点邻里。笔尖在纸上划过,留下娟秀的字迹,像初春新发的柳丝,柔韧又舒展。
沈砚扛着锄头从田里回来,远远就看见廊下那抹素色的身影。夕阳的光落在她发顶,镀上层柔和的金边,她垂着眼帘,长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连握笔的手指都透着股秀气。他脚步不自觉地放轻了,像怕惊扰了这份安静,只把锄头轻轻靠在篱笆上,悄没声地走到廊下。
“回来了?”苏晚星头也没抬,笔尖依旧在纸上游走,“锅里温着粥,还有你爱吃的腌黄瓜。”
“嗯。”沈砚应了声,目光落在宣纸上。那些弯弯曲曲的字他大多不认得,却觉得排列得整整齐齐,像田里刚插好的秧苗,看着就舒坦。他蹲在石桌旁,指尖轻轻拂过纸面,触到墨迹未干的地方,带着点微凉的湿意。“这字……真好看。”
苏晚星停下笔,抬头看他。他刚从田里回来,粗布短褂的肩头沾着点泥,额角还挂着汗珠,眼神却亮晶晶的,像个好奇的孩子。“你要是想学,我教你啊。”她笑着打趣,并没当真——沈砚是庄稼汉,一辈子跟土地打交道,识不识字本就无关紧要。
没想到沈砚却认真地点了点头,耳根悄悄泛起层红:“能……能学吗?”他其实早就想学了。每次看苏晚星写字,看她捧着那些线装书看得入神,他心里就有点说不清的滋味。他知道自己粗鄙,认不得几个字,配不上这样知书达理的媳妇。要是能学会写字,哪怕只是写自己的名字,是不是就能离她更近一点?
苏晚星倒有些惊讶,随即眼里漾起笑意:“当然能。你想写什么?”
沈砚抿了抿唇,手指在桌面上局促地蜷了蜷:“先……先学写我的名字吧。”
“好。”苏晚星重新铺开一张宣纸,蘸了点墨,“沈砚,这两个字不难写。”她先在纸上写了遍“沈砚”,笔锋圆润,带着点隶书的古朴。“你看,‘沈’是三点水旁,右边是个‘审’;‘砚’是石字旁,右边是个‘见’。”
沈砚凑近了些,鼻尖几乎要碰到纸面,呼吸带着田野的青草气,轻轻拂过苏晚星的手腕。他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半晌,才抬起头,眼神里带着点不确定:“我……我怕写不好。”
“谁也不是天生就会的。”苏晚星把笔递给他,“来,试试。”
沈砚犹豫着接过笔,粗大的手指握着纤细的狼毫,显得有些笨拙。他的手常年握锄头、劈柴,指关节粗大,掌心布满老茧,刚碰到笔杆就忍不住收紧,把好好的狼毫捏得变了形。
“放松些,”苏晚星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忍不住笑了,“握笔不用那么使劲,像握着只刚出壳的小鸡崽似的,轻点。”
沈砚脸一红,慢慢松开些力道,可笔杆在他手里还是不听使唤,抖抖索索地落在纸上,刚想写第一笔,墨汁就滴了个黑点,像只爬在纸上的小虫。他顿时更紧张了,额头的汗都冒了出来。
“没事,”苏晚星抽了张废纸给他,“先在废纸上练练运笔。”
沈砚点点头,在废纸上胡乱画着。他写惯了粗重的活计,手腕没那么灵活,写出来的线条要么歪歪扭扭,要么用力过猛戳破了纸。他越写越急,鼻尖的汗滴落在纸上,晕开一小片墨渍。
苏晚星看着他额角的汗,起身去屋里拧了块湿帕子,递到他面前:“歇会儿再写吧,看你急的。”
沈砚接过帕子擦了擦脸,看着自己写得乱七八糟的废纸,有点不好意思:“我是不是太笨了?”
“哪有,”苏晚星挨着他坐下,拿起笔在废纸上画了道横线,“你看,运笔要稳,像你耕地时拉犁似的,不能忽快忽慢。来,我握着你的手试试。”
她说着,轻轻握住沈砚拿笔的手。她的指尖纤细温热,像初春的溪水拂过他粗糙的掌心,带着种说不出的痒意。沈砚浑身一僵,连呼吸都忘了,只觉得那点温热顺着指尖往上爬,一路烧到耳根,连带着脖颈都烫了起来。
“别紧张,”苏晚星没察觉他的异样,只专注地引导着他的手,“先写‘沈’字的三点水。第一点要轻,像露水落在草叶上;第二点稍重些;第三笔是提,要快一点……”
她的指腹贴着他的手背,带着墨香的气息拂过他的手腕。沈砚的手不听使唤地抖了抖,笔下的三点水写得歪歪扭扭,最后一点差点跑到纸外面去。
“没关系,”苏晚星的声音温温柔柔的,像羽毛搔在心上,“再来一次。想象这三点水是屋檐滴下的雨,一滴,两滴,三滴……”
沈砚深吸一口气,努力忽略手背上那片灼人的温度,跟着她的引导慢慢运笔。这次的三点水虽然还是不太规整,却比刚才好多了。
“对,就这样。”苏晚星鼓励道,指尖不自觉地用了点力,“接下来写右边的‘审’。先写宝盖头,像给下面的字搭了个小房子……”
她的指尖偶尔会碰到他的指尖,每一次触碰都像有小火花窜过,沈砚的脸颊越来越烫,连耳根都红得快要滴血。他不敢看苏晚星,只死死盯着纸上的字,可眼里却全是她低垂的眼睫,和落在纸上的温柔目光。
苏晚星也渐渐察觉到不对劲。沈砚的手烫得惊人,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她的指尖碰到他的皮肤时,像触到了烧红的烙铁,自己的脸颊也忍不住热了起来。她想松开手,可握着他的手却像被黏住了似的,怎么也舍不得放开。
晚风从廊下吹过,带着月季的甜香,把宣纸上的墨香送得更远。石桌上的砚台里,墨汁映着两人挨在一起的身影,像幅晕染开的水墨画。
“下面……下面写‘砚’字。”苏晚星的声音有点发颤,她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石字旁要窄一点,像块小石头……”
沈砚“嗯”了一声,声音低哑得厉害。他感觉自己的手心全是汗,把笔杆都浸湿了。苏晚星的指尖依旧贴在他的手背上,柔软又温暖,让他想起第一次在河边救起她时,她的手也是这样,轻轻抓住了他的胳膊。
“右边的‘见’,先写个竖,再写横折……”苏晚星的指尖划过他的指缝,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指甲盖,两人同时一颤,像被电流击中似的。
苏晚星猛地松开手,脸颊红得像熟透的苹果,她慌忙低下头,假装整理宣纸,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你……你自己试试。”
沈砚也像被抽走了力气似的,手垂在身侧,指尖还残留着她的温度。他看着纸上那两个歪歪扭扭却总算成形的“沈砚”,忽然觉得,刚才那点羞涩和紧张,比学会写字本身更让人记挂。
“我……我再试试。”他重新拿起笔,这次握笔的手稳了些,虽然还是有些抖,但线条总算流畅了些。
苏晚星偷偷抬眼看他,夕阳的光落在他紧绷的侧脸上,下颌线的轮廓又硬又首,可耳根的红却暴露了他的慌乱。她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心里像揣了块甜津津的糖,慢慢化开来。
沈砚写了一遍又一遍,废纸上渐渐摆满了“沈砚”两个字。从最初的歪歪扭扭,到后来渐渐有了模样,虽然笔锋还是笨拙,却透着股认真的劲儿。
“写得越来越好了。”苏晚星拿起一张他刚写好的,笑着说,“比我第一次写的时候强多了。”
沈砚看着那张纸,又看看苏晚星红扑扑的脸颊,忽然鼓起勇气说:“那……那你教我写你的名字吧。”
苏晚星愣了一下,随即脸颊更烫了。“我……我的名字有点复杂。”
“我不怕。”沈砚的眼神很亮,像落了星光,“我想学会写你的名字。”
晚风轻轻吹过,廊下的竹椅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苏晚星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心里那点羞涩忽然变成了暖暖的感动。她重新拿起笔,声音轻得像叹息:“那……我教你写‘苏晚星’。”
她先在纸上写了遍自己的名字,“苏”字笔画舒展,“晚”字带着点温婉,“星”字最后一笔像颗小星星,俏皮又灵动。
沈砚凑得更近了,这次他没等苏晚星主动,自己先把左手放在了桌上,手背朝上,像在等待着什么。
苏晚星的心跳又开始加速,她深吸一口气,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这一次,两人都没有像刚才那样僵硬,沈砚的手虽然还是烫,却放松了许多,苏晚星的指尖也不再发颤,稳稳地引导着他的笔。
“‘苏’字是草字头,像两瓣刚发芽的叶子……”她的声音温温柔柔的,混着墨香,在暮色里格外动人。
沈砚的目光落在交握的手上,她的指尖白皙纤细,裹着他粗糙的手指,像两株缠绕生长的藤蔓。他忽然觉得,学会写她的名字,或许比学会写自己的名字更重要。
夕阳渐渐沉入西山,天边的云霞被染成了绚丽的紫红色。廊下的灯笼被点亮了,昏黄的光笼罩着两人,把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青石板上,紧紧依偎在一起。
石桌上,宣纸上渐渐写满了“苏晚星”三个字。有的笔画写得太重,戳破了纸;有的笔画写得太轻,几乎看不见;可每一个字里,都藏着只有他们两人能懂的羞涩与心动。
“今天就学到这儿吧。”苏晚星松开手,指尖还有些发麻,“再写下去,眼睛该累了。”
沈砚点点头,却舍不得放下笔。他看着纸上的名字,又看看苏晚星,忽然说:“以后……我每天都学写字好不好?”
“好啊。”苏晚星笑着点头,眼里的光比廊下的灯笼还要亮,“等你学会了写我们俩的名字,我就教你写‘家’字。”
“家”字。沈砚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字,看着眼前的苏晚星,看着廊下的灯笼,看着院子里的月季,忽然觉得,自己早就有了一个家,一个有她在的,暖暖的家。
他拿起那张写着“苏晚星”的宣纸,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像藏起了一个珍贵的秘密。
晚风吹过,带来远处稻田的清香。苏晚星收拾着笔墨,沈砚在一旁帮忙,两人偶尔碰到手,还是会像触电似的躲开,然后红着脸相视而笑。
屋里的沈老爹听见廊下的动静,拄着拐杖走出来,看到这一幕,浑浊的眼睛里泛起笑意,转身悄悄回了屋。有些事,年轻人自己慢慢琢磨,才更有滋味。
廊下的灯笼轻轻摇晃,把两人的影子晃得忽长忽短。沈砚看着苏晚星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他忽然觉得,今晚的夜色真好,好得让他想把这一刻永远留住。
而苏晚星握着微凉的笔杆,指尖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心里悄悄想着,明天该教他写哪个字呢?或许,先教他写“田”字吧,他那么爱土地,肯定会喜欢的。
夜色渐浓,小院里静悄悄的,只有灯笼的光晕在温柔地流淌,像在守护着这个刚刚开始学写字的庄稼汉,和他心里那个越来越清晰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