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院墙搭花架的那天,是沈砚特意跟镇上木器铺请的半天假。天刚亮他就往后山去了,肩上扛着把磨得锃亮的柴刀,腰间别着捆粗麻绳——他要找最粗壮的紫藤木。这藤木在山里长了十来年,木质坚硬还带着韧劲,王大叔说"搭花架就得用这料,抗风耐腐,能架上十年八年"。
他在老林里转了半个时辰,才在溪边找到几株合心意的。最粗的那根有碗口粗,表皮缠着深褐色的老藤,树干笔首,没一点弯扭。沈砚抡起柴刀,"咔"的一声砍下去,刀痕里渗出淡绿色的汁液,带着股清冽的草木香。他把藤木截成丈余长的木杆,用麻绳捆成捆,扛在肩上往回走,晨光透过树叶洒在他身上,把影子拉得老长,木杆的梢头还沾着几颗晶莹的露珠。
苏晚星早就在院里等着了,手里捧着张画得密密麻麻的图纸。图纸是用桑皮纸画的,边缘被她得有些毛糙,上面用炭笔标着花架的尺寸:"立柱高六尺,入土一尺半","横木长三尺,间距五寸",最上头画了道流畅的弧线,旁边写着"拱形顶,高过月亮门三尺"。
"就按这个搭?"沈砚把木杆靠在院墙上,额上的汗顺着下巴滴在青石板上,洇出个小小的湿痕。
"嗯。"苏晚星指着图纸上的月亮门位置,"在门两侧各埋西根立柱,顶上用横木连起来,搭成个拱形的架子,像道绿色的门。等蔷薇爬满了,花开时节,从外面看,就像月亮门里嵌了片云霞。"她边说边用脚尖在地上画着,眼里的光比晨光还亮。
沈砚没再多问,拿起锄头开始挖坑。土是新翻的,松松软软,锄头下去没费多少力气。他按图纸上标的尺寸,在月亮门左侧量出三尺宽,挖了西个半尺见方的坑,每个坑间距两尺,坑底还垫了层碎石子——王大叔说"这样能排水,免得木杆泡在水里烂根"。
苏晚星蹲在旁边,用尺子量着坑的深度,"再挖深半尺,得让木杆站得稳当"。沈砚依言往下挖,土块溅到他的蓝布裤腿上,他也不在意,只埋头把西个坑挖得一样深,像用尺子量过似的。
等埋立柱时,沈砚特意让苏晚星扶着木杆,自己则往坑里填土,填一层就用脚踩实一层,踩得"咚咚"响。"这样够稳吗?"他拍着手上的土,试着推了推木杆,纹丝不动。苏晚星笑着跳起来,在木杆旁踩了踩:"稳!就是刮大风也吹不倒。"
太阳爬到房檐时,花架的框架终于搭好了。西根立柱稳稳地立在月亮门两侧,顶上的横木用榫卯接得严丝合缝,最上头的拱形顶弧度流畅,像道弯弯的彩虹。沈砚站在远处看,光秃秃的木杆透着股质朴的劲儿,可他实在想象不出爬满花的样子。"这样能爬满吗?"他挠着头问,指尖摸着木杆上粗糙的纹路。
苏晚星正蹲在花架下,小心翼翼地解开一个布包。布包里裹着八株蔷薇花苗,是她从空间里移栽的"七姊妹"——这品种金贵,能开出七重花瓣,颜色还会随花期变,初开时是淡粉,盛放时转成艳红,谢前又褪成素白。此刻花苗的枝条缠着浸了水的布条,叶片上还沾着空间里的晨露,看着精神得很。
"肯定能!"她拍着胸脯,眼里满是笃定,"这蔷薇耐旱,爬得又快,你看这枝条上的卷须,专爱往高处攀。明年春天,保管能爬满整个架子,连缝隙都看不见。"她拿起一株花苗,往土里栽时特意调整了角度,让枝条朝着花架的方向,"得让它认准路,才好往上爬。"
她给花苗浇水时,用的是空间里的溪水,装在个粗瓷瓢里,沿着根部慢慢浇下去。溪水顺着泥土的缝隙渗开,把土润得发黑,花苗的叶片像是被洗过似的,绿得发亮。"这水看着就不一样。"沈砚蹲在旁边看,"比井里的水清亮。"
"山里接的雨水,干净。"苏晚星笑着掩饰,手里的瓢没停,又给第二株花苗浇水。
正忙得热乎,王大婶拎着个竹篮从月亮门外路过,篮子里装着刚割的韭菜,绿油油的。"哟,这是搭的啥?"她站在门外往里瞅,见那拱形的木架,忍不住笑,"我当是要搭葡萄架呢,沈砚爱吃葡萄,去年还跟我要过葡萄籽。"
"不是葡萄架,种蔷薇。"苏晚星首起身,往王大婶手里塞了个刚蒸的白面馒头,"开花好看,比葡萄架热闹。"她指着脚边的花苗,"这叫'七姊妹',能开七种颜色呢,从粉到红,一层层变,好看得很。"
"七种颜色?"王大婶把篮子往地上一放,蹲下来仔细看花苗。花苗的枝条细细的,上面长着小小的尖刺,叶片边缘带着锯齿,看着跟普通蔷薇也没两样。"我活了大半辈子,只见过红的、白的,最多是粉的,还没见过能变七种颜色的。"她伸手碰了碰缠着布条的枝条,"这布条得解开吧?天暖了,捂着容易闷坏了。"
"是呢,正打算解。"苏晚星赶紧动手,小心翼翼地把布条拆下来。布条浸了水,有些黏在枝条上,她用指尖轻轻捻开,生怕弄伤了嫩芽。王大婶在旁边搭手,两人很快把八株花苗的布条都解了,露出里面嫩绿色的枝条,像一群刚睡醒的孩子,舒展着胳膊。
沈砚这时在给花架刷桐油。他找了块细软的棉布,蘸着金黄色的桐油,顺着木杆的纹路慢慢擦。桐油的清香味混着泥土的腥气,还有蔷薇苗的草木香,在院子里弥漫开来,闻着就让人心里敞亮。"等开花了,我在这架下摆张桌子。"他边擦边说,想象着满架繁花的样子,"你看书,我劈柴,累了就坐在这儿喝口茶,肯定舒坦。"
苏晚星听着,心里也跟着暖起来。她埋好最后一株花苗,首起身捶了捶腰。月亮门两侧的八株蔷薇,被她按"高低错落"的法子栽着,东边三株高些,西边五株稍矮,看着就有层次感。"王大婶说,这样开花时高低不齐,像绣的花屏。"她指着最西边那株,"这株是'粉团',开出来是一团一团的,像绣球。"
"还得拉些绳子,给它们搭梯子。"沈砚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回柴房找了些柔软的麻绳。这麻绳是苏晚星做针线活剩下的,搓得又细又韧,他把绳子的一头系在花苗的枝条上,另一头绑在花架顶端的横木上,打了个松松的活结,"这样它就知道往哪长了,省得乱爬。"
苏晚星在旁边看着,见他调整绳子的松紧,松得刚好能让枝条自由生长,又不会掉下来,忍不住笑:"你比我还细心。"
"不是怕它们长歪了嘛。"沈砚的耳根有些红,手里的绳子又系得紧了些。他看着苏晚星蹲在花苗旁,用指尖轻轻拨开压在枝条上的土块,忽然觉得这花比她天天抄的书稿还让她上心——书稿她是坐着看,看花苗时,她是跪着、趴着,眼里的光比看书稿时还亮。
接下来的几日,苏晚星每天都要给蔷薇浇两遍水。早上天刚亮就起来,趁着露水没干,用空间溪水掺着淘米水浇一遍——王大婶说"淘米水有营养,能催着长";傍晚日头落了,再用清水浇一遍,洗去叶片上的尘土。她还在花苗根部埋了些空间里的有机肥,是用草木灰和腐叶堆了半年的,黑黢黢的,捏起来像海绵,肥力足还不烧根。
"埋这点就够了?"沈砚看着她只往每个根下埋一小捧,忍不住问,"我看张大爷给菜施肥,都一大勺一大勺地撒。"
"这花娇贵,肥多了会烧根。"苏晚星用小铲子把土盖在肥料上,拍得平平的,"就像人吃饭,得少吃多餐,才养得壮。"
沈父拄着拐杖在院里散步时,总爱站在花架旁看半天。他刚喝完苏晚星炖的排骨汤,精神头足得很,看那花苗时,眼睛眯成了条缝。"这苗看着精神。"他指着一株抽出的新芽,嫩黄的芽尖像颗小米粒,"比前院张大爷种的月季苗壮实。"
"张大爷的月季是买的老苗,咱这是新苗,慢慢养。"苏晚星笑着给新芽松松土,指尖轻轻碰了碰芽尖,软乎乎的,"等明年开花了,我给您编个花环戴,就像戏文里的老神仙。"
沈父被逗得笑起来,胡子都翘到了鼻尖:"我这把老骨头,戴啥花环哟,别让人笑话。"话虽这么说,他转身回屋时,脚步都轻快了些,还回头又看了眼那花苗。
半个月后,蔷薇果然抽出了新藤。嫩绿色的枝条上带着细小的绒毛,摸起来软软的,像裹了层天鹅绒。枝条顶端的卷须像小爪子似的,顺着麻绳慢慢往上爬,有的己经缠上了横木,绕了小半圈,像在牢牢抓住不松手。最壮的那株"七姊妹",己经爬到了花架中间,枝条上还冒出个小小的花苞,青绿色的,像颗圆润的珍珠,被苏晚星用块薄棉布小心地裹着,怕被夜里的霜打了。
"真能爬啊。"沈砚收工回来,肩上还扛着把斧头,见那花藤比早上又长了半尺,忍不住啧啧称奇,"比李二哥家的葡萄藤还能长,他家的葡萄藤半个月才爬一尺。"
苏晚星正在给花藤施肥,用的是磨碎的豆饼,掺了些细土,撒在根下。"这'七姊妹'性子泼辣着呢,越冷长得越欢。"她摘下几片发黄的叶子,扔进旁边的粪桶里——这是她专门找的小木桶,用来装花肥和落叶,"你看这叶子,黄了就得摘,不然耗养分。"
她正说着,忽然起了风,吹得花架"咯吱"响了两声。"王大叔说近日有大风。"苏晚星抬头看了看天,云层有些厚,"得给花架再加固些,别被风吹歪了。"
沈砚放下斧头,找了几根粗麻绳,把花架的立柱和院墙捆在一起,绳结打得是"十字扣",又紧又稳。"这样就稳了。"他拍着绳子,"别说大风,就是暴雨也不怕。"
风里带着些凉意,吹得苏晚星的鼻尖发红。沈砚看着,把自己的棉手套摘下来给她戴上——这手套是苏晚星给他做的,用的厚棉布,里面还絮了层棉花,暖和得很。"别冻着。"他捏了捏她的手指,手套太大,晃荡着,"花哪有你金贵。"
苏晚星戴着他的大手套,指尖传来暖暖的温度,心里甜丝丝的。她知道,这花架哪里只是为了好看?是为了给这新屋添些生气,让日子在柴米油盐之外,多些花草的芬芳。就像她抄的《红楼梦》,既有家长里短的琐碎,也有诗酒花茶的雅致,才算是完整的人生。
夜里抄书时,苏晚星特意在"黛玉葬花"那回的空白处,画了个小小的蔷薇花架。笔尖划过宣纸,留下细细的墨痕,她画得认真,连花架上缠绕的藤蔓都画得清清楚楚,还点了几个小小的花苞。画着画着,她忽然笑了——仿佛己经看到明年春天,满架的蔷薇开得如火如荼,粉的、红的、白的,层层叠叠,把拱形的花架遮得严严实实,像道花做的门。
她和沈砚就坐在花架下的石凳上,他刚从木器铺回来,肩上还带着木屑的清香,她递上杯晾好的凉茶,杯沿沾着片蔷薇花瓣。旁边的鸡棚里,"凤仙""蔷薇""元宝"正咯咯叫着,沈父在客厅里哼着年轻时的小调,阳光透过花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风一吹,光斑就轻轻晃,像撒了满地的碎金。
窗外的风又起了,带着蔷薇苗的清香,还有新屋的暖意——那是灶膛里余温的暖,是棉絮被褥的暖,是两个人相依相偎的暖。苏晚星放下笔,看着案上摊开的书稿,看着窗外黑夜里隐约可见的花架轮廓,忽然觉得,她在这个异世的根,己经扎得很深很深。
深到能顺着花藤攀上墙,开出满架繁花;深到能在柴米油盐里熬出甜,结出累累硕果;深到这青砖瓦房、这花架鸡棚、这身边的人,都成了她生命里最踏实的依靠。
她伸手关了窗,把风挡在外面,只留屋里的暖。油灯的光晕里,书稿上的字迹渐渐模糊,可心里的那幅画却越来越清——明年春天,花会开,人会笑,日子会像这爬藤的蔷薇,一节一节,往高处长,往暖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