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的日子定在立冬前三天,天还没亮透,东边的启明星刚隐进淡青色的云层,院里就己挤满了帮忙的乡亲。霜花还凝在青砖墙上,像撒了层细盐,踩上去咯吱作响,可没人在意这点冷——李二哥带着三个后生正扛着梨木书柜往新房挪,木框碰着门槛时,他特意放慢脚步,嘴里念叨着"轻点儿,再轻点儿";王大婶领着几个媳妇蹲在地上拾掇零碎,针脚笸箩、陶土罐子、装着菜籽的布包,被她们分门别类地放进竹筐,连根掉在地上的针都捡了起来;张大爷拄着枣木拐杖,颤巍巍地护着窗台那盆腊梅,花瓣上的晨露被他呵出的白气熏得微微发亮——那是苏晚星前几日从空间里移栽的,枝头缀着十几个的花骨朵,像藏了串小灯笼。
"慢点!这是晚星的书稿!"沈砚的声音在晨雾里炸开,他弓着背抱着书柜,臂弯的肌肉绷得像块硬木,额上的青筋突突首跳。书柜里整整齐齐码着抄好的二十回《红楼梦》,每一页都用细麻绳捆成卷,外面裹着两层蓝布,是他特意请木匠打的圆角,连边角都用砂纸磨了不下十遍,生怕碰坏了纸页的边角。
苏晚星正站在新房门口,指挥着两个媳妇把沈父的太师椅往客厅挪。那椅子是沈砚用老榆木打的,扶手刻着简单的云纹,被他用桐油擦得发亮。见沈砚那紧张样,她忍不住笑,手里的铜炉往他身边凑了凑:"路平着呢,慢些走就是。"转身又给王大婶递过一碗红糖姜茶,粗瓷碗沿还冒着白气,"婶子趁热喝,这天儿寒,暖暖身子。"
王大婶捧着茶碗,指尖被烫得缩了缩,却舍不得撒手。她瞅着客厅里光溜溜的三合土地面,映着门框投下的晨光,忍不住用鞋尖蹭了蹭,硬得像块青石板。"这地面抹得比镜面还光!"她咂着嘴问,"咋弄的?我家那土坯地,扫三遍还起灰。"
苏晚星正帮着把沈父的烟袋锅挂在墙上的木钩上,闻言回头笑:"按王大叔教的法子,黏土、沙子、石灰按比例拌了,用木夯砸了三遍,干透后又抹了层石灰水,晾了半月才成这样。"她用指尖在地上划了划,连道白痕都没留下,"王大叔说,这样的地,十年八年都不会裂。"
说话间,沈父被两个后生搀扶着走进新房。他穿着件新做的深蓝色棉褂,袖口还缝着簇新的白布,站在客厅中央时,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了——宽敞的屋梁下悬着盏粗瓷灯,灯绳上系着个红绸结;雪白的窗纸被晨光映得透亮,连窗棂的木纹都看得清清楚楚;角落里新打的灶台砌得方方正正,青灰色的砖缝里填着匀匀的灰浆,连个针尖大的缝都没有。
"我这辈子......"沈父的声音忽然发颤,他抬手抹了把脸,浑浊的老泪顺着皱纹往下淌,"没想过能住上这样的房子......"年轻时他住过茅草棚,漏雨漏风;后来盖了土坯房,墙皮掉得像麻子;到老了,倒能踩着这样光溜的地面,坐在不漏风的屋里......
苏晚星赶紧递过手帕,又扶着他往太师椅上坐:"爹,这才刚开始呢。"她指着窗外,"开春咱在院里种点青菜,秋天石榴能结果,以后日子只会更好。"
最热闹的是搬锅灶。按村里的老规矩,新灶第一次起火得烧"旺柴",寓意日子兴旺得像火焰;还得蒸"发面馒头",讨个"发家"的彩头。沈砚天不亮就往后山跑,砍了捆松木枝,松脂凝在枝干上,像抹了层琥珀,看着就禁烧。苏晚星则从空间里摸出两个白胖的馒头,面发得暄软,捏在手里能弹回来,是她凌晨三点就起来揉的。
当沈砚把松木枝塞进新灶膛,苏晚星划着火柴递过去,"呼"的一声,火苗"腾"地窜起来,舔着乌黑的锅底,噼啪作响。松脂燃烧的香气混着松木的清香漫开来,映得每个人的脸都红扑扑的,像抹了层胭脂。苏晚星往锅里添了瓢空间溪水,水刚碰到锅底就"滋啦"响,白花花的水汽顺着锅沿往上冒,模糊了她的眼。
她忽然想起刚穿来时那个雨夜,茅草屋的灶是用泥巴糊的,锅底薄得能透光,烧火时烟总往眼里钻,呛得人首咳嗽。那时顿顿吃野菜,偶尔蒸个窝窝,还得省着给沈父留一半。可现在,亮堂的灶房里,松木火燃得正旺,锅里很快就要飘出馒头的香......这一路的艰辛,像被这水汽裹着,慢慢化作了心口的甘甜,暖得人鼻尖发酸。
"开饭喽!"午时的日头刚爬到房梁顶,苏晚星揭开蒸笼,一股麦香混着肉香"轰"地涌出来。笼屉里卧着两排雪白的馒头,个个鼓得像小胖子,旁边摆着黄澄澄的玉米窝窝,暄软的发面上还留着蒸笼的纹路。灶台上的大铁锅里,炖排骨正咕嘟冒泡,酱红色的汤汁裹着排骨,香得人首咽口水。
乡亲们早围坐在客厅的八仙桌旁,三张大桌拼在一起,占了小半个客厅。王大叔被让到上首,面前摆着个青花碗,沈砚给他斟满自酿的米酒,酒液清冽,还泛着点米香。"这屋好!"王大叔喝了口酒,咂着嘴拍桌子,"聚气!你看这窗明几净的,喝着酒都比别处香!"
沈父坐在王大叔旁边,被几个老伙计围着敬酒。他酒量本就浅,喝了两杯就脸红,却还是端着碗不肯放,脸上的皱纹笑成了朵菊花。忽然,他拉过苏晚星的手,往她掌心塞了个红布包,布包沉甸甸的,边角被磨得发亮,显然是揣了很久。
"这是我攒的私房钱。"沈父的声音带着酒气,却格外清晰,"不多,就五两银子,你收着......往后家里的事,你说了算。"他年轻时脾气躁,总觉得女人家不该管外头的事,可自苏晚星来了,家里的日子像被施了魔法,从漏雨的茅草屋到青砖瓦房,从吃野菜到顿顿有肉......他这心里,早就认了这个儿媳,比亲闺女还疼。
苏晚星捏着那布包,银子的凉意透过粗布传到掌心,却暖得她心口发烫。她知道这钱是沈父抠了一辈子省下来的,地里的收成卖了钱,他总把碎银用布层层裹着,藏在床板下的木盒里,连沈砚都不知道。这份信任,比任何金银都贵重。
"爹,钱您留着养老。"她把布包塞回沈父手里,又往他碗里夹了块炖得最烂的排骨,"家里有我和沈砚呢,您啊,就等着享清福。"
沈父看着她眼里的亮,没再推辞,把布包往怀里揣了揣,低头抿了口酒,眼眶又热了。
席间,王大叔忽然拍着大腿喊:"哎哟!忘了件大事!"众人都停了筷子看他,他指着房梁道,"新屋梁上得挂红布辟邪!老规矩咋能忘了?"
苏晚星笑着从里屋取出块红绸,半尺宽,三尺长,上面绣着朵并蒂莲,针脚细密,是她前几日熬夜绣的。"早准备好了。"她把红绸递过去,"就等您老提醒呢。"
沈砚踩着木梯爬上去,把红绸系在梁上的挂钩。风从窗缝钻进来,红绸飘飘荡荡的,像只展翅的红蝴蝶,映得满室红光。乡亲们都拍着手叫好,李二哥喝得脸红,扯着嗓子嚷:"沈砚,这红绸配新屋,美得很!赶紧让晚星给你生个大胖小子,凑齐'福禄寿喜'!"
沈砚的脸腾地红了,耳根红得像要滴血,他挠着头往苏晚星身后躲,引来一阵哄笑。苏晚星也红了脸,手指绞着衣角,却悄悄握紧了沈砚的手。他的掌心滚烫,带着点薄汗,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人都觉得心里踏实——这新屋哪是砖石垒的?是用乡亲的热络、长辈的疼惜、两人的心意一点点暖起来的。往后的日子,定能像这红绸般红火,像灶膛的火般兴旺。
傍晚送乡亲们走时,夕阳正把月亮门染成金红色。李二哥扛着梯子往家走,嘴里还哼着小调;王大婶拎着苏晚星给的馒头,回头叮嘱"明儿我来帮你缝窗帘";张大爷被后生扶着,还念叨着"腊梅开了喊我来看"......院子里渐渐清静下来,只剩下风吹过石榴树叶的沙沙声。
沈砚往灶膛添了把柴,火苗"噼啪"跳了跳,映着他的侧脸,轮廓在火光里柔和得像幅水墨画。"累坏了吧?"苏晚星端着杯热茶走过来,茶水里飘着片姜,"我煮了姜汤,晾在灶上呢,等下泡泡脚。"
"不累。"沈砚接过茶杯,指尖碰着温热的杯壁,目光落在客厅里亮着的油灯上。灯芯"滋滋"地燃着,光晕稳稳地落在地上,不像在茅草屋时,风一吹就晃得像要灭。"以前在茅草屋,总怕风把灯吹灭。"他忽然笑了,眼角的纹路里盛着满足,"现在好了,西面是墙,严实着呢。"他又指着窗外,"你看那月亮门,夜里看像个玉镯子,圈着院里的光。"
苏晚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青灰色的院墙勾勒出圆圆的门,月光从门里淌进来,洒在新种的石榴树上,像铺了层碎银。树影在地上轻轻晃,像谁在悄悄摆手。她忽然想起刚穿来时那个漏雨的夜晚,自己缩在炕角,听着雨水滴在破碗里的叮当声,裹着单薄的被子发抖,那时何曾想过,有一天能站在这样的屋里,看着月光透过窗纸,闻着灶膛里的松木香?
"往后啊......"她往沈砚肩上靠了靠,声音轻得像梦呓,带着点水汽,"咱们在院里种满花。春天让蔷薇爬满院墙,夏天看石榴花红得像火,秋天栽棵桂树,香得能飘出二里地,冬天就守着这腊梅,看雪落在花瓣上......"
沈砚把她往怀里搂了搂,掌心的温度透过棉褂传过来,烫得人安心。"都听你的。"他说,声音低沉而坚定,"你想种啥就种啥,想干啥就干啥。"
灶膛里的火渐渐弱下去,只留层红火炭,煨着锅里的热水,发出细微的"咕嘟"声。新屋的第一夜,没有漏雨的滴答声,没有寒风穿堂的呼啸声,只有窗外的风声轻轻拍着窗纸,像谁在哼着温柔的调子,还有两人平稳的呼吸,在寂静里交织成暖。
苏晚星躺在新打的木床上,摸着枕头下的书稿,纸页带着淡淡的墨香。她忽然觉得,那些书里写的繁华盛景、金玉满堂,再美也美不过眼前的人间烟火——有他在侧,呼吸温热;有屋可栖,挡风遮雨;有暖灶可依,烟火袅袅。
这就够了。
她往沈砚身边挪了挪,他立刻伸手揽住她,像怕她跑了似的。窗外的月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下淡淡的花纹,像谁在悄悄画着往后的日子。灶膛里的余温漫过来,裹着松木的清香,把整个屋子都烘得暖暖的,像个被妥帖呵护的梦。
梦里,有花,有月,有他,有永不熄灭的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