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风雨遇归人
沈砚把最后半块麦饼塞进嘴里时,江风卷着雨丝打在脸上,带着深秋的凉意。他拢了拢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短打,这是三年前离开清溪村时穿的,如今回来,倒像是从未离开过。
怀里的布包沉甸甸的,装着主家赏的五两银子、两匹粗布,还有给爹抓的药。三日前,张府的管家把写着他名字的奴籍文书递回来时,他的手都是抖的。“你救了小少爷,是府里的恩人,”管家难得和颜悦色,“回去好好过日子,别再入奴籍了。”
他当时没敢抬头,只是重重磕了三个头,额头撞在青石板上的钝痛,比三年前在卖身契上按手印时更清晰。自由的滋味,是苦的,带着铁锈般的涩。
此刻他蹲在江边的一棵老槐树下,火塘里的枯枝噼啪作响,映得他脸上忽明忽暗。离家还有两日路程,可他实在等不及,想快点看到爹——出发前托人带信,说爹的喘疾又重了,夜里咳得整宿睡不着。
“爹,儿子回来了。”他对着江面低声念叨,声音被风雨撕得粉碎。
三年前,爹上山砍柴摔断了腿,药钱像个填不满的窟窿。他是家里独苗,除了自卖自身去京城做奴才,想不出别的活路。张府的日子不算难熬,只是规矩大,走路要低头,说话要轻声,连咳嗽都得捂着嘴。他最盼每月初一去账房领月钱,把碎银子仔细包好,托同乡捎回清溪村。
首到半年前,小少爷在后花园追蝴蝶,失足跌进了荷花池。周围的奴才都吓得僵在原地,只有他想都没想就跳了下去。池水不深,却满是淤泥,他抱着小少爷往岸边拖时,被池底的碎瓷片划开了胳膊,至今还留着道弯弯曲曲的疤。
主家感念他救了独苗,不仅赏了银钱,还破例放了他的奴籍。
“自由身……”沈砚摸着胳膊上的疤,嘴角忍不住往上扬。他还是喜欢清溪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夜里能听见蛙鸣,清晨能闻见稻香。京城再好,亭台楼阁再精巧,也不是他这粗人待的地方。
雨势渐小,天边透出点灰蒙蒙的光。他添了把枯枝,正准备起身赶路,忽然听见“哗啦”一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浪头卷上了岸。
沈砚皱了皱眉,握紧了怀里的布包——出门在外,不得不防。他抄起身边一根粗壮的树枝,慢慢朝着声音来源处挪去。江岸边的芦苇被雨水打得伏在地上,湿漉漉的叶片下,似乎有个深色的影子在微微起伏。
是个人!
他心里一惊,快步拨开芦苇。只见一个姑娘蜷缩在泥地里,浑身湿透的粗布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的轮廓。她的头发散乱地泡在水里,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冻得发紫,肩头似乎还有片深色的污渍,在浑浊的水边看着像是血。
“姑娘?姑娘?”沈砚蹲下身,试探着推了推她的肩膀,触手冰凉,像块浸在冰水里的石头。
他这才看清姑娘的脸,眉眼生得极秀气,只是此刻双目紧闭,睫毛上挂着水珠,看着毫无生气。沈砚慌了神,他在京城见多了大家闺秀,却从没跟陌生姑娘说过话。可看着她这模样,总不能不管——爹从小教他,见死不救会遭天谴。
他想起村里老人说的法子,连忙将姑娘平放在草地上,让她的头偏向一侧,然后用膝盖顶着她的腰,掌心贴着她的后背轻轻拍打。拍了没几下,姑娘突然猛地咳嗽起来,吐出一大口带着泥沙的江水,气息微弱得像风中的烛火。
“水……”她气若游丝地呢喃,声音细得几乎听不见。
沈砚这才松了口气,连忙解开怀里的布包,拿出水壶。他想喂她喝水,又觉得不妥,可看着她干裂的嘴唇,终究还是没忍住。他小心翼翼地扶起姑娘的头,将水壶嘴凑到她唇边,看着她小口小口地吞咽,喉结微弱地滚动着。
温热的水似乎起了作用,姑娘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是双什么样的眼睛啊?像清溪村后山的泉水,干净得能看见底,却又蒙着层惊惶的雾,像受惊的小鹿。她怔怔地看着沈砚,又飞快地扫过周围的芦苇和江水,眼神里的警惕像尖刺一样扎出来。
“你是谁?”她的声音还有些哑,却带着股倔强的韧劲儿。
“我叫沈砚,从京城回来的,”沈砚指了指自己的布包,尽量让语气听起来温和,“路过这儿,见你漂在江里,就把你救上来了。我不是坏人,家在清溪村,离这儿不远。”他怕她不信,又补充道,“刚被主家放回来,是自由身。”
姑娘沉默了片刻,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多谢……沈大哥。”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我叫林晚星。”
林晚星?沈砚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觉得这名字像天上的星星,和她这人一样,看着干净。“你怎么会掉进江里?”他问完就后悔了——万一她有什么难言之隐呢?就像村里的二丫,总不爱提她那赌鬼爹。
果然,林晚星的脸色白了白,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湿透的衣角。“家乡遭了灾,一路逃难……不小心掉下去的。”
沈砚“哦”了一声,没再多问。这年头遭灾的人多,背井离乡的也不少。他看着她冻得发僵的身子,又看了看她肩头的血迹,心里泛起怜悯。“你伤着了?”
林晚星这才意识到肩头的疼,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没事,蹭破点皮。”
“怎么能没事?”沈砚皱起眉,从布包里翻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他给爹买的金疮药,“这药管用,我给你敷上吧?”
林晚星猛地往后缩了缩,眼神里的警惕又冒了出来,像只炸毛的猫。
沈砚这才想起男女有别,脸腾地红了,连忙把药包递过去:“那……你自己来?我去那边等着。”他转身要走,又想起什么,从包袱里拿出件叠得整齐的粗布褂子——这是他新做的,还没穿过,“换上这个吧,你那衣服……湿得厉害。”
他把褂子放在林晚星身边,快步走到十几步外的老槐树下,背对着她站定,心脏却跳得有点乱。他能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响动,还有布料摩擦的声音,忍不住猜想这姑娘到底经历了什么,怎么会一个人落在江里。
过了约莫一刻钟,林晚星的声音传来:“沈大哥,我好了。”
沈砚转过身,见她换上了自己的褂子,宽大的衣袍罩在她身上,像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孩子。她把湿衣服拧干,团成一团抱在怀里,肩头的伤口用干净的布条草草包扎过,只是那布条看着像是从她自己裙摆上撕下来的。
“能走吗?”沈砚问。
林晚星试着站起来,刚迈出一步就踉跄了一下,脸色瞬间白了——长时间泡在水里,腿早就麻了。沈砚连忙扶住她的胳膊,只觉得入手一片冰凉,细得像根芦苇。
“我扶你吧。”这次他没再犹豫,只是扶着她的胳膊,不敢碰别的地方。
林晚星的身子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任由他扶着往前走。她的胳膊很细,隔着粗布褂子,能感觉到骨头的形状。沈砚的心跳有点乱,不敢看她,只盯着脚下的路。
“沈大哥是清溪村人?”林晚星忽然问,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些。
“嗯,打小在那儿长大,”沈砚想起村口的老槐树,还有自家那三间漏风的土坯房,“村子不大,就几十户人家,靠着山,有条清溪穿村过,所以叫清溪村。”
“听着像个好地方。”林晚星的声音里带着点向往。
“是挺好的,”沈砚笑了,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春天有桃花,夏天能摸鱼,秋天收了稻子,家家户户都飘着米香。”他忽然想起什么,“你……有去处吗?”
林晚星沉默了,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阴影。“没有。”她的声音很轻,像片羽毛落在沈砚心上。
沈砚也沉默了。这荒郊野岭的,她一个姑娘家,又伤着,能去哪里?可带她回清溪村……村里人会不会说闲话?二婶那张嘴,能把白的说成黑的。
可要是把她扔在这儿……沈砚看了看林晚星冻得发紫的嘴唇,又想起爹咳嗽的样子。爹常说,做人得有良心。
“要不……你先跟我回清溪村?”他硬着头皮说,“我家有两间房,你先住着养伤,等养好了,再想别的法子?”他怕她误会,又赶紧补充,“我爹是个老实人,家里就我们俩,不会委屈你的。”
林晚星猛地抬头看他,眼睛亮得像雨后初晴的星星。“真的可以吗?”她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还有点小心翼翼的试探,“我……我可以帮着做饭洗衣,不会白吃白住的。”
“不用不用,”沈砚连忙摆手,“举手之劳。”他看着她眼里的光,觉得自己做了个对的决定。
两人没再多说,只是安静地往前走。阳光穿过云层,照在湿漉漉的草地上,蒸起淡淡的水汽。林晚星的头发渐渐干了些,贴在脸颊上,像层薄薄的纱。沈砚偶尔瞥一眼,觉得这姑娘虽然狼狈,却有种说不出的干净,像刚抽芽的柳丝。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林晚星的呼吸渐渐平稳了些。沈砚找了块避风的石头让她坐下,又拿出剩下的半块麦饼。“吃点吧,垫垫肚子。”
林晚星摇摇头:“你留着吧,我不饿。”
“怎么会不饿?”沈砚把麦饼塞到她手里,“你落水后肯定没吃东西,身体要紧。”
林晚星看着手里的麦饼,金黄的面壳上还沾着芝麻,散发着淡淡的麦香。她确实饿了,从昨天到现在,只喝了点水。她咬了一小口,温热的饼在嘴里化开,带着朴实的甜味。
“谢谢你,沈大哥。”
“谢啥。”沈砚挠了挠头,也拿起块干硬的窝头啃起来。
风穿过树林,带着远处稻田的清香。一条蜿蜒的小路在他们脚下延伸,通往那个叫清溪村的地方。沈砚不知道,他这个临时起意的决定,会给清溪村,给他们俩的生活,带来怎样的改变。他只想着快点回家,让爹看看他带回来的药,顺便……给这位林姑娘找身干净的衣裳。
林晚星靠在沈砚的胳膊上,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稳定力量,心里那份因逃亡而惶恐不安的心,一点点安定下来。
清溪村……桃花……摸鱼……米香……
这些她从未体验过的景象,在沈砚朴实的描述里,渐渐变得清晰。
那里,会是她的新生吗?
她不知道,但她攥紧了手里的半块麦饼,跟着沈砚的脚步,一步一步,朝着那个陌生的村庄走去。阳光落在他们身后,拉出两道长长的影子,紧紧依偎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