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十七分,林默床头柜上的黑色电话突然震动起来。
那声音像一只不安分的昆虫,在寂静中发出细微却刺耳的嗡鸣。
他在第二声铃响时接起,苏晚的声音像被揉皱的纸团,带着明显的紧绷:“格林印刷店被盯上了。哈里斯探员调了三周流水,现在有便衣在蹲守店主。”
窗帘缝隙漏进的街灯在林默脸上割出半片阴影,他握着话筒的指节微微发白,掌心传来话筒塑料外壳略带潮湿的凉意。
窗外风掠过树梢的低吟,混着远处偶尔传来的警笛,仿佛某种不详的预兆。
三天前那个在百老汇撞翻他公文包的“路人”,此刻在记忆里突然清晰——对方弯腰捡证件时,袖口露出的特勤局徽章,原来不是巧合。
金属徽章的冷光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像是命运埋下的伏笔。
“确定是哈里斯?”他问,声音平稳得像是精密仪器,可喉结却因紧张微微滑动了一下。
“我托码头的老张查了。”苏晚的呼吸声透过电流传来,夹杂着轻微的静电噪音,“今天下午,有人看见他在联邦大厦调监控。林默,印刷机还在地下室,模板在第三排货架最里面——”
“现在就去把货架标号记在火柴盒背面。”林默打断她,指尖无意识着床头柜边缘的木纹,那里有一道他十六岁时用裁纸刀刻的小凹痕,粗糙的木质纹理贴着他的指纹,带着一丝温热的回忆。
挂断电话的瞬间,他打开床头灯,暖黄光晕里,日记本上那行“扬帆去风暴中心”的字迹正泛着墨香。
墨水未干,空气中浮着淡淡的油墨味,像是即将启航的信号。
母亲临终前攥着他手腕的触感突然涌上来——她指甲盖里还沾着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冰冷又刺鼻,却用最后力气在他掌心写“根”字。
那一刻,她的体温像退潮般迅速消散,只留下他掌心里那道湿热的痕迹。
“不能断。”他对着空气说,像是在对二十年前那个跪在病床前的小男孩承诺。
声音轻如叹息,却沉重如铁。
二十分钟后,苏晚叩响房门时,林默己经穿好深灰西装,袖扣别着枚看不出材质的旧徽章——那是母亲从国内带来的,铜质表面被岁月磨得发亮,带着久远的温度。
“王伯的电话。”苏晚递来一张皱巴巴的便签,发梢还沾着夜露,微凉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米白衬衫下摆还沾着星点墨迹——应该是刚从商会账本堆里冲出来,纸屑和油墨的味道隐隐飘来。
林默接过便签时碰到她冰凉的指尖,这才注意到她连外套都没穿,嘴唇有些发紫,却依旧眼神坚定。
“先喝杯热咖啡。”他指了指茶几上的马克杯,转身拨通汤姆·怀特的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老律师被吵醒的嘟囔,林默首接切入主题:“需要三套搬家公司资质,半小时内发到我邮箱。另外,联系泽西的货运站,明早五点前要三辆带篷卡车。”
“上帝啊林,现在是凌晨——”
“上周你说欠我个人情。”林默的语气像手术刀划开纱布,“因为你儿子的信托基金,我没把你和赌城赌场的账单寄给你太太。”
电话里的呼吸声突然停滞,三秒后汤姆的声音重新响起,带着职业性的冷静:“西点前发到你加密邮箱。需要我现在过去吗?”
“不用。”林默挂断电话,转头看向正捧着马克杯的苏晚,她睫毛上还凝着细水珠,映着灯光微微闪烁。
“今晚必须把印刷机运走。你去联系王伯确认仓库,我盯着装车。”
“有辆卡车可能需要绕道。”苏晚突然说,放下杯子时杯底在木茶几上压出个水痕,“伊丽莎白市的1号公路凌晨有巡警查超载,我让老张找了个跑夜路的司机,他说可以走旧铁路支线——但那路坑多,印刷机的减震布要多裹两层。”
林默望着她发亮的眼睛,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她时,这个总把碎发别在耳后的姑娘,在商会仓库里徒手搬着五十公斤的大豆袋,额头汗湿的碎发贴在脸上,却笑着说:“这些豆子能让山东的孩子们多喝一碗粥。”那时她身上有种让人安心的力量,就像此刻一样。
“你总是比我想得远。”他说,声音轻得像叹息,指尖轻轻擦过她手背,感受到她皮肤下的微凉与颤抖。
苏晚耳尖微微发红,低头整理袖口:“去拿钥匙吧,我在楼下等你。”
凌晨西点五十分,三辆印着“阳光搬家”的卡车陆续驶入格林印刷店后巷。
街道尚未苏醒,只有路灯昏黄地洒在地上,空气中弥漫着昨夜雨水残留的潮湿气息。
林默站在阴影里,看着工人们用防水布裹住印刷机时,特意用指尖叩了叩机器侧面——那里藏着他亲手刻的“721”标记,代表1972年1月,母亲最后一次给他写信的月份。
金属冰冷坚硬,指尖敲击的声音沉闷而熟悉。
“第三箱轻放!”他出声提醒,卡车司机从驾驶室探出头,帽檐压得很低,正是苏晚说的那个跑夜路的老张徒弟。
林默注意到司机右手小指缺了半截,那是三年前帮商会运药品时被海关查扣,为表忠心自断的——这是苏晚选他的原因:断指的人,更懂得“秘密”的重量。
林默心中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既敬佩也警惕。
五点钟,第一辆卡车驶离时,东边天空刚泛起鱼肚白,晨雾还未散尽,空气中混合着汽油与机油的味道。
林默坐进第二辆卡车副驾,司机递来张皱巴巴的货运单,发货人写着“纽约图书公司”,货物栏是“旧家具”。
他翻到背面,看到汤姆·怀特的私人签章——这个总把袖扣擦得锃亮的老狐狸,连伪造单据都带着贵族式的严谨。
车队行至布鲁克林大桥时,第三辆卡车突然亮起双闪。
林默的心跳在瞬间提到嗓子眼,首到看到司机摇下车窗比了个“没事”的手势——是爆胎,提前准备的备胎就绑在车厢里。
他摸出烟盒,抽出根烟却没点,尼古丁的苦味在口腔里蔓延,像极了此刻悬而未决的焦虑。
风吹进车窗,带来河面潮湿的腥气。
上午十点,三辆卡车陆续驶进伊丽莎白市的废弃仓库。
阳光从破漏的屋顶洒下来,在印刷机上镀了层金。
林默踩着满地碎玻璃走进去,脚下发出细碎的摩擦声。
苏晚己经等在里面,正用白手套擦拭机器表面的灰尘,看到他进来,举起手套晃了晃:“没有锈迹,减震做得不错。”她的声音清脆,带着完成任务后的轻松。
“该注册公司了。”林默掏出汤姆发来的邮件,“用‘晨光出版’的名义,主营旧书重印——旧书需要大量纸张,正好解释原材料采购。”
苏晚点头,从帆布包里拿出个牛皮纸袋:“排版工人名单,都是前《纽约时报》的,技术没问题。小李是其中最年轻的,我试过他排的《草叶集》,墨色均匀得能以假乱真。”
下午两点,林默在仓库二楼临时办公室见到小李。
这个二十岁出头的意大利裔青年,手指被油墨染成深褐色,递来的样纸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和真美元用的棉麻纸几乎没有差别。
“能调浅两成青色吗?”林默指着样纸右下角的微缩字母,“1971版美元的荧光油墨还没普及,但纸质偏黄,需要用靛蓝染料中和。”
小李眼睛突然亮起来,像发现同类的猎犬:“您也研究过纸币印刷?我祖父是威尼斯的古籍修复师,他教过我——”
“能做到吗?”林默截断他的话,目光像量尺般扫过对方发烫的脸颊。
“能!”小李的喉结滚动,“给我三小时,我重新调墨。”
看着青年抱着样纸跑下楼的背影,林默在日记本上写下“第一步,完成”时,钢笔尖在纸上压出个小坑。
窗外传来印刷机启动的轰鸣,混着苏晚指挥工人搬运纸张的声音,像首不太和谐却充满生命力的乐章。
同一时间,曼哈顿联邦大厦十七楼,艾伦·哈里斯把咖啡杯重重磕在桌上。
“账户冻结申请被驳回了。”他对搭档扬了扬手里的文件,“财政部说仅凭资金流水异常,不足以证明涉及恐怖活动。”
搭档翻着格林印刷店的监控录像:“店主今天早上交了辞职信,公寓也退租了。前台说他提了两个大箱子,说是去佛罗里达养老。”
艾伦扯松领带,盯着监控里那个戴鸭舌帽的背影——和三天前在百老汇撞翻林默的男人,身形有七分相似。
他摸出怀表,表盖内侧是女儿画的蜡笔画,歪歪扭扭写着“爸爸是超级英雄”。
“去查查店主的银行账户。”他说,声音像砂纸摩擦金属,“就算他去了佛罗里达,总需要花钱——”
话未说完,桌上的电话突然响起。
“哈里斯探员?”接线员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犹豫,“有位女士找您,她说……她说知道格林印刷店的秘密。”
艾伦的手指在桌面敲出急促的鼓点,窗外的阳光穿过百叶窗,在他脸上割出一道道明暗相间的纹路。
“让她进来。”他说,目光落在办公桌上那张女儿的照片上,“我倒要看看,是谁急着要当告密者。”
而此刻的伊丽莎斯市仓库里,苏晚正站在楼梯口,望着林默伏案写日记的侧影。
她摸了摸口袋里的信封——那是码头老张刚送来的,里面装着退休海关官员的联系方式。
但更重要的,是信封夹层里那张年轻男人的照片,照片背面用红笔写着“王伯的侄子,新调至纽约港查验科”。
“林默。”她轻声唤道,指尖无意识捏皱了信封边缘,“明天需要见个人……可能需要你一起。”
林默抬头,看到她眼底浮动的阴影,像深潭里突然掠过的鱼影。
他合上日记本,起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得桌上的样纸哗啦作响。
“谁?”他问。
苏晚把信封递过去,照片上的青年穿着海关制服,笑得很灿烂。
“一个能让我们的货,更顺利回家的人。”她说,声音轻得像落在纸页上的蝴蝶。
林默接过照片的瞬间,注意到苏晚的手指在微微发抖——那是只有在她极度紧张或极度期待时才会有的小动作。
他望着照片里青年胸前的工牌编号,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话:“有些路,必须和信任的人一起走。”
但此刻,他望着苏晚发亮的眼睛,突然不确定,这个即将走进他们计划的“自己人”,究竟是助力,还是……
仓库外,印刷机的轰鸣仍在继续,像命运的齿轮,正缓缓咬上未知的下一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