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像一块被擦拭得过分干净的绿玻璃,勘探队是玻璃上几道缓慢移动的划痕。艾琳走在最前面,她的天赋让她能听见大地深处的声音。不是声音,是脉动。这个新世界的脉动均匀、平滑,像一台精密仪器的背景噪音,完美,却死寂。但今天,这片死寂中混入了一丝杂音,一道不协和的低频颤抖,从前方那座新隆起的岩丘传来。地质报告称之为无害的板块运动,一个新生宇宙的正常舒展。艾琳不信。那颤抖里没有新生的力量,只有一股被时间碾碎后又强行粘合起来的疲惫。
风是恒温的,带着一股被过滤过的青草香。一切都恰到好处,完美得令人作呕。
那块岩丘是这幅完美画卷上的一块污迹。它不反光,通体漆黑,仿佛宇宙中最古老的夜被压缩成了一块固体。它的质感粗粝,布满风蚀的痕迹,可这个世界才诞生了多久?哪来的风能刻出这样的沧桑?
“组长,能量探测仪读数正常。”一个队员的声音在通讯频道里响起,带着这个世界特有的、略显茫然的宁静。
“原地待命。”艾琳的声音很短。
她挥手,让队员们停在百米之外。他们无法理解她为何对一块石头如此紧张。她独自走近。越近,那股违和感越强烈。岩丘像一块巨大的墓碑,只是墓里埋葬的不是尸体,而是一整个死去的宇宙。她伸出手,指尖在触碰到那冰冷岩壁的瞬间,一阵剧烈的震颤顺着她的神经冲进大脑。不是物理的震动,是信息的洪流。
她闭上眼。意识像探针,刺入岩石的深处。
黑暗中,一道道流光亮起。它们在岩体内部游走,像活着的神经元,纠缠、编织,构成超越三维逻辑的图景。量子波动文字。艾琳的呼吸停滞了。这些光,这些纹路,就是她每晚在梦魇中看见的那些混沌碎片的源头。那些无法理解的痛苦、恐惧和绝望,在这里找到了它们的语法。
她看见了。不再是碎片。
“吼——!”
一声不属于人类语言的咆哮在她灵魂深处炸开。视野被烈焰占据,灼热的空气烫伤了她的肺。一个原始人,肌肉虬结如老树盘根,挥舞着粗糙的石斧冲向火海。皮肤被烧焦的气味,原始植被燃烧时释放的甲烷的甜腥,以及对那跳动火光的、混杂着敬畏与恐惧的原始冲动,在一瞬间全部灌进了她的感知里。这是第一个纪元。
场景猛地切换。刺骨的寒意冻结了她的思维。无尽的冰原,天空是灰白色的。一个佝偻的身影,用最简陋的青铜镐一下下地凿着坚冰,试图开凿一条连接孤立部落的运河。每一次挥镐,她都能感觉到那人骨骼因寒冷而发出的脆响,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无数把冰冷的刀片。那是一种为了连接、为了打破孤绝而甘愿被世界冻僵的、悲壮的执着。那是第三纪元。
紧接着,是死寂。一座宏伟到无法想象的图书馆,穹顶高耸,书架如林。艾琳闻到了古老纸张和尘埃的味道。一个女人站在图书馆的中央,眼神决绝。然后,没有声音,没有过程,只有光。纯粹的、毁灭一切的白光。艾琳感觉自己的意识被瞬间撕裂、蒸发,连同那无数册典籍,那座文明的丰碑,以及那个女人无声的呐喊,一同化为虚无。那是第西纪元,伊芙的选择。
一幕幕,一纪纪。战争、瘟疫、背叛、牺牲。文明在废墟上一次次重建,又一次次被自己点燃的火焰烧成灰烬。这些不是幻象,是记忆。是一个宇宙在临死前,刻在自己骨头上的遗言。
艾德文……她必须告诉艾德文。
艾琳的心脏狂跳,像要挣脱肋骨的囚笼。她必须知道更多,必须看清这一切的来龙去脉。她向前一步,将整个手掌紧紧贴在基岩上,将自己的全部意识毫无保留地注入其中,像决堤的洪水,冲向那些闪烁的光芒。她要潜入那记忆的深海,去触碰那被完美所掩盖的、血淋淋的真相。
就在她的意识即将与那些文字完全融合的瞬间,一股无法形容的力量从基岩的最深处爆发了。
那不是推力,也不是冲击波。那是一种来自法则层面的绝对排斥。仿佛这个宇宙的免疫系统,终于发现了一个试图唤醒宿主陈旧记忆的病毒,并以整个时空的重量,对她进行清除。冰冷、浩瀚、不带任何情感,纯粹的秩序在抹除混沌。
艾琳的身体像一片枯叶,被无形的飓风卷起,向后抛飞。她在空中翻滚,视野里,天空那七道交织的“∞”星轨,猛地亮了起来。光芒不再柔和,而是化作七道冰冷的、审判的利剑,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频率剧烈颤动。那光芒穿透了她的眼睑,首接烙印在她的视网膜上。她明白了。那不是创世的奇迹,那是牢笼的栅栏。那股力量,正是源自这片被所有人顶礼膜拜的星空。
“砰!”
她重重摔在几十米外的草地上,柔软的草甸没能缓冲掉全部的力道。剧痛像电流一样传遍全身,骨头仿佛都错了位。她咳出一口血,带着铁锈的腥甜。肺像破风箱一样嘶嘶作响。
勘探队员们惊恐地围了上来,他们完美而单纯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名为“恐惧”的裂痕。
“艾琳组长!”一个年轻队员的声音颤抖着。
“发生什么了?!”另一个喊道。
艾琳没有回答。她挣扎着抬头,望向那块恢复了死寂的黑色岩丘,又望向天空中那渐渐平息下来的星轨。它们像一双漠然的眼睛,注视着她这只试图掀开地毯一角的蚂蚁,眼神里全是警告。这完美,这空白,这新生,全都是一个被精心守护的谎言。
“回去。”她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