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那些散落在焦黑土地上的、属于人类文明的遗落痕迹,秦风和老药头一前一后,沉默地向着山谷的最深处走去。
那枚早己失去光泽的听雨阁令牌,被秦风紧紧地攥在手心,冰冷的触感,仿佛握着一块来自九幽地府的寒铁。而那半截烧焦的、孩童的拨浪鼓,则被他小心翼翼地收进了怀里,贴着胸口,那上面残留的、微弱的绝望与怨念,如同无形的针,一下又一下地,刺着他的心脏。
越往里走,空气中那股冰冷的、充满了秩序感的、类似于“消毒”后的古怪气息就越是浓郁。
最终,在一处被巨大岩壁遮蔽的、极其隐蔽的山坳里,他们停下了脚步。
一个漆黑的、深不见底的洞穴,如同巨兽张开的、准备吞噬一切的嘴,静静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洞口,被一道尚未完全消散的、由纯粹灵力构成的、半透明的结界封锁着。那结界之上,有玄奥的符文在缓缓流转,散发着一股不容许任何污秽靠近的、冰冷而纯粹的气息。
正是这道结界,将山谷内所有的气息都封锁其中,也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生机。
老药头的脸色,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他那张平日里总是挂着戏谑笑容的脸,此刻,只剩下如同万年寒冰般的冷冽。
他缓缓地伸出那只干瘦得如同鸡爪般的手,在那道半透明的结界上,轻轻一点。
他的动作很轻,很慢,仿佛不是在触碰一道结界,而是在抚摸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啵——”
一声轻响,如同水泡破裂。
那道足以抵挡启脉境后期强者全力一击的坚固结界,竟如同遇到了克星一般,瞬间化作漫天飞舞的、晶莹的光点,消散在了空气之中。
一股更加浓郁、更加冰冷、混杂着早己凝固的、无声的哀嚎与绝望的气息,从那漆黑的洞口,扑面而来。
“小子,做好心理准备。”老药头的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里面的东西,可能……不会太好看。”
秦风没有说话,只是将怀里的拨浪鼓,又攥紧了几分。
他跟在老药头的身后,一步一步地,走进了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洞穴内,并没有想象中的血腥与腐臭。
恰恰相反,这里干净得有些过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如同最纯净的晶石粉末般的净化灵气。这种灵气,对任何正统的修炼者而言,或许是大补之物。但对秦风来说,却像是一根根无形的、冰冷的钢针,疯狂地刺激着他体内的混沌噬灵脉,让他感觉自己仿佛被扔进了一个由排斥与厌恶构成的世界。
洞穴的岩壁上,镶嵌着数十颗散发着柔和白光的照明晶石,将整个洞穴内部,照得亮如白昼。
然后,秦风看到了。
他看到了那让他永生永世,都无法忘怀的、地狱般的景象。
他的目光,先被洞穴中央的一幕所吸引。一个看上去不过七八岁的孩童,蜷缩在一个妇人的怀中,他那张稚嫩的脸上,还凝固着极致的、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之物的惊骇。而那妇人,则至死都保持着将孩子紧紧护住的姿势。这幅静止的画面,充满了无声的、撕心裂肺的悲怆。然后,秦风才缓缓地抬起头,看向西周,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到了极致。洞穴的地面上,静静地躺着数十具尸体,男女老少,皆有。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手中还紧紧地握着一卷早己残破的兽皮古籍,他的身体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态倒在地上,仿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承受着无法想象的痛苦。
还有许多年轻的、本该意气风发的男男女女,他们有的相互依偎,有的则保持着临死前徒劳反抗的姿势。
他们的身体,都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仿佛被抽干了所有水分的干瘪状态。皮肤紧紧地贴在骨骼上,眼窝深陷,面容因为极度的痛苦而扭曲,栩栩如生,仿佛一座座由绝望与死亡凝固而成的雕塑。
秦风的瞳孔,骤然收缩到了极致。
他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想呕吐,却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有一股苦涩的胆汁,涌上喉头。
他惊骇地发现,这些尸体,与当初在希望谷,被那个凝脉境谷主随手一指、瞬间吸干了生命力的村民,何其的相似!
不,甚至更加彻底!更加残酷!
因为,他能清晰地看到,这些干枯的尸体之内,空空如也。
他们体内那本该如同江河般奔流不息的、属于修炼者的“脉”,无论是主脉、支脉,还是遍布全身的无数细小络脉,都被某种无法想象的、极其霸道的力量,硬生生地、连根拔起般地,从他们的血肉之中,彻底抽离!
只留下了一具具空洞的、失去了所有力量与生命本源的、脆弱的躯壳。
就像一根根被榨干了所有汁液后,随意丢弃的甘蔗渣。
“这……这是……”秦风的声音,因为极致的震惊与恐惧,而变得断断续续,不成语调。
老药头的脸色,铁青得可怕。
他那双平日里总是半开半合的浑浊眼睛,此刻,却因为充血而变得一片赤红。他那只背在身后的、干瘦的手,正在不受控制地、剧烈地颤抖着。
他没有看秦风,只是死死地盯着眼前这片惨绝人寰的景象,那眼神,不像是单纯的愤怒,更像是一种……混杂了无尽的痛苦、悔恨。
“这里,”老药头的声音,沙哑得仿佛不是从他自己喉咙里发出来的,“是一个被净化掉的……异脉者聚居地。”
“异脉者?”秦风一愣。
“没错。”老药头缓缓地蹲下身,伸出那只颤抖的手,轻轻地、无比温柔地,为一个死去的孩童,合上了他那双至死都圆睁着的、充满了恐惧的眼睛。
“这世上,总有一些人的脉,天生就与众不同。或许是属性发生了变异,或许是脉络的走向与常人相悖。他们中的大多数,终其一生,可能都无法达到太高的成就,甚至会因为脉的特殊,而时常承受痛苦。”
“但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
“可在那些高高在上的执律者眼中,”老药头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刺骨,“所有不符合他们标准的,都是错误,是病毒,是必须被彻底清除的法则偏差。”
他站起身,没有再继续解释,而是如同梦游般,缓缓走向另一具尸体。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仿佛在念着什么悼词。秦风凝神细听,才隐约听到几个冰冷而陌生的词语:‘镇魂……剥离……萃取……’那些词语,不像是形容一场屠杀,更像是在描述一道冰冷的、不带任何情感的工序。这比首接的解释更能体现出一种深入骨髓的、曾经的麻木感,也让他的痛苦显得更加真实。
他说完之后,才猛然惊觉自己似乎说得太多、太详细了,连忙剧烈地咳嗽了几声,用手捂住嘴,含糊不清地补充道:“咳咳……这些,都是……都是老夫从一本禁忌古籍上看到的……胡言乱语,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他试图用这种方式掩饰过去,但那语气中的悲怆与痛苦,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掩盖。
秦风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师父那微微颤抖的、佝偻的背影。
那一刻,他心中那颗早己种下的、怀疑的种子,第一次,生根发芽。
师父,他绝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隐世的散修。他对“执律者”的了解,太深,太详细。
但秦风没有问。
他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愿被触碰的伤疤。
他的目光,缓缓地扫过这片死亡的殿堂。
他看到了那个被母亲紧紧护在怀里的孩童,想到了自己怀里那半截烧焦的拨浪鼓,轻柔的将拨浪鼓放到孩童的手上。
他看到了那位至死都握着古籍的老者,想到了枫溪村里,那些同样淳朴、善良,却最终惨死在兽潮之下的长辈。
他看到了那些年轻的、本该拥有大好年华的男男女女,想到了自己,想到了所有被这该死的执律者判定为异类的、无辜的人。
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冰冷的、足以焚烧天地的怒火,从他的灵魂最深处,轰然升腾!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洞穴最深处的那一面、相对光滑的石壁上。
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
他缓缓地走了过去。
只见那面石壁之上,有人用自己的指甲,蘸着自己的鲜血,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歪歪扭扭地、刻下了一行字。
那血迹,早己干涸,变成了暗红色。
但那字里行间,所蕴含的、那股冲天的、不甘的、绝望的质问,却仿佛跨越了时空的阻隔,化作最是凄厉的、无声的呐喊,狠狠地撞击在秦风的心上。
那行字,只有短短的六个。
“我们……有什么错?”
我们有什么错?
我们只是想活着。
我们只是天生,与你们不同。
我们,到底,有什么错?
这句绝望的质问,如同一柄烧红的、携带着亿万冤魂诅咒的烙铁,深深地、狠狠地,烙印在了秦风的灵魂之上!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冰冷的、墨色的噩梦之中。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道顶天立地的、代表着绝对秩序的墨色身影。
他仿佛又听到了那句冰冷的、不容置疑的、神明般的宣判——
“判定为法则偏差,开始净化’。”
原来,这就是“净化”。
原来,这就是他们口中的“天道”。
秦风缓缓地伸出手,指尖轻轻地、无比轻柔地,抚摸着那行早己冰冷的血字。
他缓缓地、缓缓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掌心的血肉之中,鲜血顺着指缝滴落,他却浑然不觉。
他一字一顿地,用一种平静到可怕的声音,既像是回答那些亡魂,又像是在对自己、对这片天地宣告:
“你们没错。”
“错的是这个……”
“……吃人的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