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光明啊,即将黑暗。绝望中的圣光啊,即将降临。神垂怜,神不朽。
弁袭君,逆海崇帆第二人,人称“地擘·圣裁者”,象徵“惩罪”,掌管布道宣教,戒律惩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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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海行舟,唯信者得渡。”
我望着手中被撕裂的素白长布,耳边是布帛裂开的清脆声响。
杜舞雩的剑锋划过布面,如同劈开混沌的曙光。
那时的他,眉眼间尽是少年意气,剑尖挑起布片抛向风中,朗声道:“祸风行愿以此生为炬,为苍生逆海引航!”
我低头凝视掌心残留的布痕,血迹从指缝渗出,染红了誓言。
这血布,终将成为我一生珍藏的执念。
鸠神练站在我们身侧,神谕般的嗓音穿透夜色:“圣教之名,当为‘逆海崇帆’——在绝望中寻得希望,方为神垂怜世人的真谛。”
我轻笑,指尖拈起孔雀指诀,黑羽伞在身后缓缓旋开。伞骨投下的阴影中,杜舞雩的目光如星火灼人。
初生的逆海崇帆,是一团炽烈的火。
杜舞雩总爱站在崇辉圣岸的礁石上,任海风掀起他墨蓝的披风。
我曾问他为何偏爱此地,他答:“潮声似众生悲泣,而吾等立于此,是为让涛声化作赞颂。”
他的剑指向天际,皂海荼罗大阵的虚影在云层中若隐若现——那是我们构想的“神迹”,用恐惧与谎言编织的救赎。
我擅用话术,却独对他词穷。
万人典上,信众蒙眼高呼圣名,我立于禘猊之上,黑羽迷术随咒文流转。
他们看不见我袖中暗藏的炼朱轮,更不知所谓“神赐光明”,不过是极反相生玉折射的幻光。
唯独杜舞雩蹙眉:“弁袭君,你让光明沾了血味。”
画眉总躲在廊柱后偷望他。
我早该察觉她眼中跃动的倾慕,却自欺是兄妹间的依恋。
那日她问我:“兄长,杜大哥说逆海崇帆要渡尽苦海,可若有人不愿上船呢?”
我抚过她发间的孔雀翎饰,答得淡漠:“神罚之下,众生平等。”
她颤抖着抓住我的袖角:“但若那人是……是你呢?”
我甩开她的手,地擘印重重砸在案上。六赋印戒的碧玺映出她苍白的脸,而我嗓音冷如玄冰:“画眉,莫让私情蒙蔽神目。”
杜舞雩的剑越来越沉默。
当他第三次拒绝启用“血祭”巩固信仰时,鸠神练的冷笑刺破大殿:“祸风行,你的剑钝了。”
我按住他握剑的手,黑羽凝踪术的咒纹爬上他腕间:“还记得黄龙村的誓言吗?你说要劈开混沌——”
他抽回手,剑鞘撞得地擘印铿然作响:“混沌未开时,血是热的;如今圣火燎原,血却冷了。”
我盯着他离去的背影,炼朱轮在掌心碾出血痕。地擘印的红眼宝石忽明忽暗,如同神嘲弄的瞳孔。
那一夜,我在溯风洞找到他。
杜舞雩醉卧在冰棺旁,手中攥着画眉遗落的孔雀羽簪。
洞内回荡着我的质问:“你封印逆海崇帆,是为苍生,还是为她?”
他未答,剑气却劈裂洞壁,碎石混着冰渣溅在我脸上。
我以黑染扶桑之术缚住他,极反相生玉的光晕中,他的面容与当年裂布明志的身影重叠。
“你曾说,信仰是逆海行舟的光……”我抚上他紧闭的眼睑,低声如咒,“可若光熄了,执炬者便成了罪人。”
画眉死的那日,天泣血雨。
她戴着那副金丝孔雀面具,坠亡在崇辉圣岸的礁石上,裙裾被浪花撕成碎片。
我跪在她身侧,指尖触到她面具边缘的裂痕——那是杜舞雩的剑气留下的痕迹。
“兄长……”她最后的声音混着海风灌入我耳中,轻得像一声叹息,“我看见了……神的谎言。”
面具被我捏碎时,血从她唇角溢出,染红了胸前的孔雀翎饰。
我试图用黑染扶桑术封住她心脉,却只抓到一缕消散的魂魄。
炼朱轮在掌心疯狂转动,极反相生玉的光晕中,映出远处杜舞雩持剑而立的身影。
他的剑尖滴着血,与画眉伤口的气息同源。
“你杀了她。”我的质问不是疑问。
杜舞雩的披风在腥风中翻卷,像一片垂死的海。
他沉默着将剑归鞘,剑柄上缠绕的血布刺得我双目生疼——那是我们裂布明志时,他亲手割下的誓言。
“逆海崇帆不该以人命为祭。”他的声音冷过溯风洞的寒冰,“画眉揭穿了皂海荼罗的真相……”
地擘印在我手中嗡鸣,六赋印戒的碧玺迸出青光。
黑羽伞凌空展开,伞骨化作千柄利刃袭向他:“你以为自己是救世主?你不过是斩断缆绳、让船沉没的愚者!”
剑锋与黑羽相撞的刹那,我瞥见他眼底的悲悯。那悲悯比恨更锋利。
他带走了画眉的尸体,封入绝境洞天的冰棺。
我追至洞内时,炼朱轮的火焰在冰壁上投出扭曲的影。
杜舞雩以剑为碑,刻下“罪者祸风行”西字,掌心按在冰棺上,霜气顺着血脉爬上他的脖颈。
“你以为封印逆海崇帆,就能洗净双手?”我冷笑,黑羽迷术化作锁链缠住冰棺,“她至死都戴着你的剑穗……杜舞雩,你才是该跪在神罚之下的人!”
他突然反手一剑刺穿我的右肩,剑气震碎洞顶冰锥。血溅在冰棺表面,与画眉凝固的血痕交融。
“这一剑,替她还你。”他抽剑转身,风雪淹没他的背影,“从今往后,世上再无祸风行……只有一剑风徽。”
我低估了人心的贪婪。
当浑千手捧着“复活画眉”的秘术献上时,六赋印戒的红眼宝石正渗出黑血。
他说需要我的魂魄为引,我嗤笑他的拙劣骗局,却仍踏入阵中——画眉残魂的呼唤太像真的。
锁魂针穿透心口时,我才看清阵纹是逆海崇帆的审判图腾。
浑千手的狂笑震落洞壁碎冰:“地擘大人,你的魂魄可比活人有用多了!”
杜舞雩的封印咒适时落下,将我残魂封入冰棺底层。
原来他早与浑千手合谋,原来绝境洞天是专为我设的牢笼。
冰层覆盖眼眸的最后一刻,我看见他的剑穗悬在画眉棺前,沾着我的血。
被封印的岁月里,时间碎成冰渣。
偶尔有教徒的怨念渗入冰层,向我哭诉逆海崇帆的倾覆。
他们说杜舞雩化身一剑风徽,在苦境行侠仗义;说鸠神练被天罚刺穿心脏;说信众在绝望中呼唤圣主之名,却再无人降下“神迹”。
我以魂魄为墨,在冰棺内壁刻满咒文。黑羽伞的残片在指尖化作笔,每一笔都是对杜舞雩的诅咒——
“若信仰是罪,我愿永堕无间;但你的救赎,必成笑话。”
封印碎裂时,我听见冰层下传来画眉的笑声。
浑千手的锁魂针早己锈蚀成灰,而我的魂魄被怨念黏合成一具空壳。
黑羽伞的残片在掌心重塑,伞面却爬满血丝般的裂痕——这是逆海崇帆百年怨气的馈赠。
“从今日起,吾名风檐公子。”我抚过伞骨上新刻的咒文,指尖沾满天葬十三刀哨探的血。
他们的尸骸躺在脚下,喉间插着染黑的孔雀翎。
暴雨夜,我立于凋亡禁决的残垣上。
一色秋的刀锋抵住我后心,语气讥诮:“地擘大人竟沦落到与杀手组织交易?”
我反手扣住他的腕脉,六赋印戒的红眼宝石映出他骤缩的瞳孔:“你贪图的《天葬十三式》,需以逆海崇帆的判神诀为引……而判神诀,在杜舞雩手中。”
他收刀大笑,我却从他眼底读出一丝恐惧——那是对“神罚”本能的战栗。
三日后,十三名刀客的魂魄被炼朱轮碾成齑粉。
他们的血绘成皂海荼罗大阵的阵眼,极反相生玉悬于阵心时,苍穹裂开一道漆黑的缝隙。
信众在雨中匍匐高呼:“圣航者归来!”
而我立在禘猊背上,看他们蒙眼的布条被血雨浸透。多讽刺啊,这群蝼蚁至今不知,所谓“神迹”,不过是我向杜舞雩复仇的烽烟。
操控他比想象中容易。
绝望之刀跪在阵前,眼中倒映着黑羽迷术的幽光。
我以画眉残魂为饵,将咒文刻入他心脉:“去绝境洞天,劈开那口冰棺……你会见到最思念之人。”
他的刀颤抖着划破洞天结界,而我藏身伞影下,看杜舞雩的剑气与绝望之刃相撞。
冰棺碎裂的瞬间,一缕蓝发从棺底飘出——那是画眉死前攥在手中的,属于杜舞雩的剑穗。
“原来你一首留着它。”我拾起发丝轻笑,炼朱轮却在掌心灼出焦痕。
绝望之刀突然反手劈向自己的胸膛,血肉翻卷间,他嘶吼着:“她……她是自戕!”
记忆如毒蜂倾巢而出。那日崇辉圣岸上,画眉的剑锋指向自己的心口,对杜舞雩惨笑:“若我的死能让你清醒……求你,毁掉逆海崇帆!”
杜舞雩的剑第一次失了准头。
他的招式仍如当年凛冽,可当剑尖刺入我肩头时,我嗅到一丝犹豫。
黑羽伞绞住他的剑柄,我逼近他染血的面容:“现在你知道了……她为你而死,为我之罪而死!你这救世主,可曾渡得了她?”
他一掌震开我,剑气扫落悬崖边的枯松:“所以你更该死——你逼她成了祭品!”
六赋印戒的青光暴涨,我以伞为杖撑起身子,喉间腥甜翻涌:“你封印我百年,可曾有一瞬后悔?”
回答我的是穿胸而过的剑锋。他的声音混着风雪灌入耳中:“我悔的,是当年裂布明志时……未斩断你的执念。”
天葬十三刀的围杀来得恰到好处。
一色秋的刀光斩断黑羽伞骨时,我竟觉解脱。
他夺走六赋印戒,眼底贪婪比浑千手更赤裸:“地擘大人,你的命值三部《天葬秘典》。”
我倒在山崖边缘,看皂海荼罗大阵逐渐崩毁。信众的哭嚎声中,杜舞雩的剑穗随风飘落眼前。染血的蓝发缠住指尖,恍如画眉最后的气息。
魂魄消散前,我听见自己的笑声。原来神的惩罚,是让痴妄者在轮回中看清——
逆海崇帆的圣火从未照亮苦海,它只焚尽了三个人的余生。
六赋印戒离开指尖的刹那,我听见画眉的哭声。
一色秋的刀锋还嵌在我脊骨间,他狞笑着转动刀柄,血沫随着他的话语喷溅:“地擘大人,你可想过……天葬十三刀最擅长的,是弑神?”
我踉跄着抓向戒身,却被古陵逝烟的袖风扫开。他立在十丈外的松枝上,烟都的冷雾模糊了他的表情——不,或许他根本没有表情。
“烟都的规矩,只旁观死局。”他掸了掸衣襟,仿佛我的血脏了他的影子,“但你的命,能换半部《天葬秘典》。”
我咳出一口黑血,炼朱轮在掌心碎成齑粉。原来这就是神的嘲弄:我以戒控人,人终以戒弑我。
皂海荼罗大阵彻底崩塌时,信众在火中起舞。
他们撕开蒙眼布,瞳孔里映出天穹真实的裂痕——没有神迹,只有被极反相生玉反噬的灾星。
黑羽迷术的丝线一根根断裂,绝望之刀抱着画眉的冰棺残骸跃入火海,他的嘶吼成了这场闹剧最后的祭文。
我躺在焦土上,看杜舞雩的剑化为尘沙。他的功体随着逆海崇帆的覆灭一同溃散,白发从发根蔓延至鬓角。
原来所谓“一剑风徽”,不过是另一个囚笼。
“你本可杀我百次……”我伸手抓向空中飘散的血布灰烬,“为何留我至今日?”
他跪坐在我身侧,掌心覆住我逐渐冰冷的眼:“因为画眉说……你眼里曾有光。”
魂归酆都时,我望见引路的孔雀灯。
画眉提着灯蹲在忘川畔,发间别着那支熟悉的翎饰。
她指尖轻点水面,涟漪中映出我们三人的过往:裂布明志的夜、崇辉圣岸的潮声、绝境洞天的冰棺……
“兄长,你恨吗?”她将灯芯拨亮,火光中浮现杜舞雩消散前的面容。
我掬一捧冥河水,看执念在掌心化作黑羽:“我恨的是自己……恨我分不清渡世与溺亡的界限。”
对岸传来剑鸣,杜舞雩的白发浸在忘川中,手中无剑,唯有半截褪色的血布。
古陵逝烟的出现更是令我惊诧,看来我死后不见,不久后他也死了……
我们隔水相望,千百年的仇与痴,尽数沉入河底。
孟婆舀汤前问:“可要留一物记往生?”
我摘下眼角最后一枚孔雀翎,投入汤中。
翎羽沉浮间,映出人间种种:鸠神练的银戟锈在荒庙,浑千手的头颅悬于城门,背叛我都一色秋握着六赋印戒癫狂大笑……
“不必了。”我仰首饮尽热汤,“神罚的尽头,原是放过。”
汤碗坠地时,三缕残魂交错升空——
杜舞雩的血布,画眉的灯,我的翎。
它们缠成一道微光,掠过苦境沧海,最终散作逆海初逢那夜的星。
能与杜舞雩、画眉团圆,同入轮回,我己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