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仙境的莲池结了薄冰。我蹲在回廊下磨剑,刃口刮过磨刀石的沙沙声,掩不住屋内压抑的咳血声。
自共生契结成后,素还真肺腑间的灼痛便如附骨之疽缠上我,此刻他每一声呛咳都像刀尖在刮我喉骨。
屈世途端着药碗冲我叹气:“进去看看他吧,从昏迷醒来到现在,他盯着你的刀穗发怔两个时辰了。”
我攥紧剑柄,指节泛白。
那枚褪色的刀穗是金小开临终前所赠,穗尾还沾着他喷在我衣襟上的血。
记忆总在深夜凌迟我。那日雨幕中的葬龙壁,金小开被魔剑钉在岩壁上,胸口破洞灌着腥风。
他竟还能笑:“祖父……替我告诉素还真……这局……我赌赢了……”
我徒手掰断剑柄时,他冰凉的手指突然抓住我手腕:“其实……我恨过你……但看到素贤人为你剜心……”
血沫堵住他未尽之言,却在我心里凿出永世难填的沟壑。
而今,我的孙儿化作碑上冷字,素还真却因救我日日呕血。
命运像一把回旋的刀,斩断我所有血脉相连的暖,只留下以命换命的寒。
推开房门时,素还真正将一瓶药汁倒入窗台兰花。
见我进来,他迅速藏起染血帕子,眉眼弯成月牙:“小钗,来品新茶?”
我夺过他手中药碗,触感冰冷——这药至少晾了半刻钟。
他讪笑:“太苦了,等放凉些……”我捏住他下颌强行灌药,他却咬紧牙关,褐色药汁顺着脖颈流进衣领。
“你也要逼我?”他眼底浮起罕见的戾气,“这药会通过共生契伤你经脉,我宁可痛死!”
他推开我,袖口露出腕间新添的刀痕——那是他半夜偷偷放血缓解我体内天火余烬的罪证。
三更梆响时,我潜入文渊阁禁地。守阁长老的鼾声中,书架第三层《逆命卷》微微发亮——那是记载剥离共生契的禁术。
指尖刚触及书脊,身后忽然响起木屐声。
“叶小钗,此卷反噬可诛神魂。”一页书的声音如暮鼓震心。
我单膝跪地,以剑划字:“求大师成全。”
他佛珠骤停:“为素还真?”
我点头,他长叹:“痴儿!你可知他昨日跪求老衲何事?”地上经卷无风自翻,露出夹页中素还真的笔迹:
“愿折寿三十年,换叶小钗共生契反噬尽归吾身。”
瓦上霜化成水,滴在剑鞘上像一声呜咽。一页书拂袖而去:“你们二人,当真是彼此的劫。”
那夜素还真发起高烧,死死攥着我的手往心口按:“剜出来……把咒印剜出来……”我挣开他翻身下榻,却被他从背后抱住。
滚烫的泪水渗进我后襟:“你又要独自去扛?就像当年金小开战死时不让我插手……叶小钗,我也是会恨的!”
他掰过我肩膀,指甲几乎掐进我骨缝:“看着我!当年你孙子咽气前求我瞒着你布局,我应了;后来你为花非花断臂,我忍了;可现在——”
他抓起我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那里有为我们二人跳动的脉搏,“连痛都要分个输赢吗?”
我挥拳砸向床柱,木屑扎进指骨。他忽然安静下来,轻轻舔去我手背血迹:“疼吗?不及我心痛万分之一。”
我们在后山埋了那卷《逆命卷》。
素还真倚着新坟饮酒,酒液混着血丝从嘴角滑落:“小时候师父说,莲花生来便要渡劫。”
他摘下一片枯萎的莲瓣放进我掌心,“可若两朵残莲非要互相挡灾,算不算违逆天道?”
我碾碎莲瓣,任残香渗入掌纹。
他忽然轻笑:“小钗,你可知我最怕什么?”不等我反应,他自问自答:“怕你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残月没入云层时,他醉倒在我膝头。
我将他散落的白发拢在掌心,忽然想起许多年前那个暴雨夜——若早知这半生纠葛,当初可还会接他递来的茶?
答案是甘之如饴。
重生池的水沸腾了时,素还真用剑尖剖开胸膛时,我腕间的共生契突然灼如烙铁。
他的血滴在池中泛起金纹,像极了当年为我剜心的那夜。
屈世途拽着我嘶吼:“快阻止他!他在用玲珑骨替换你的天火余烬!”可我的双腿被太学主的定魂针钉死在石壁上——这原是用来禁锢邪神的刑具。
原来所有“偶遇”,皆是局。
三日前,我们收到金小开的遗物:半截染血的衣襟裹着枯萎莲瓣。
素还真指尖刚触到血渍,莲瓣便化作金粉渗入他眉心。
当夜子时,他忽然在案前挥毫疾书,墨迹竟是他从未见过的上古密文。
“是太学主的《死国年纪》。”一页书捏碎念珠,“他以金小开残魂为引,在素还真识海种下复生秘术——玲珑骨替死术。”
我劈碎桌案,以剑刻问:“解法?”
一页书沉默良久:“施术者需在月亏之夜自剖玲珑骨,将咒印渡给至亲血脉。而素还真的至亲……”
窗外惊雷炸响,照亮我惨白的脸。
素续缘。
素续缘闯进琉璃仙境那日,手里提着药锄。
少年将晒干的莲芯铺满石桌,笑得像寻常归家的游子:“爹,该换药了。”
素还真却倒退半步,袖中掌心雷隐隐作响:“续缘,你眼中杀意太重。”
药锄骤然爆裂,露出藏在柄中的判神笔。
素续缘瞳孔泛起死国黑雾:“不愧是父亲。”他笔锋首指素还真心口,“但您真舍得对孩儿动手?”
舍不舍得,答案在十二年前早己注定。
当年素续缘被鬼王棺所擒,素还真布下滔天杀局却独漏东侧生门。
我替他守在那处,剑下亡魂无数。少年浑身是血爬出魔窟时,素还真立在尸山前微笑:“续缘,爹来接你。”
可那夜他醉倒在莲池边,趴着我肩头呜咽:“我不敢赌……不敢赌啊……”
而今判神笔离素还真心口仅剩三寸,我的刀却比思绪更快。
血溅上素续缘眉间时,他眼中黑雾稍散:“叶……叔叔?”
少年踉跄倒地,袖中滚出太学主的魂符。
素还真扑过去接住他,徒手捏碎魂符的瞬间,七窍渗出黑血:“原来……这就是你的报复……”
太学主的声音从符灰中传来:“素还真,我要你亲尝骨肉相残的绝望。”
素续缘被泡在药池中续命,浑身筋脉却仍在寸寸断裂。
素还真彻夜翻阅《死国年纪》,白发大把脱落。
第五日拂晓,他忽然将脸埋进我掌心:“小钗,帮我。”
那是我此生最后悔应允的请求。
他骗我喝下掺了迷神草的茶,等我醒来时,西肢己被咒链锁在重生池畔。
池中央的素续缘漂浮在血阵中,而素还真正将玲珑骨从自己脊椎中抽出!
“住手!”我嘶吼着挣动锁链,腕骨磨出森森白骨。
他回头微笑,后背血肉模糊的窟窿里金光流转:“别怕,这骨头本就是你替我挡天火时炼化的……现在还给续缘,正好。”
太学主的狂笑震动天地:“妙极!父子换骨,挚友献祭,素还真你果然……”
话音未落,我的刀己刺穿自己心口——共生契的剧痛让素还真动作骤停。
趁他分神,我震断锁链扑入池中,将玲珑骨反按回他体内!
“叶小钗!”他的惨叫混着雷声劈下。我抵着他额头,在血水中划出最后一句话:
“吾归处,汝身畔。”
九重天雷砸落时,素还真抱着我残破的躯体仰天长啸。他竟引动混沌五剑结成逆天阵,将我魂魄锁在剑灵之中。
太学主趁机催动死国黑潮,却被他反手掏出心脏:“你以为我要救他?错了——”
他将太学主的心脏捏碎在重生池,血咒冲天而起:“我要这三千世界,陪我的叶小钗重头来过!”
第一道天雷劈碎我的肉身,素还真吻上我冰凉的唇:“别怕,黄泉路我背你走。”
第二道天雷击溃剑阵,他在灰烬中攥紧我的残魂:“你曾为我逆天,这次换我。”
第三道天雷落下时,我彻底堕入黑暗,却听见他破碎的笑声:
“小钗,你看……莲花开了……”
再睁眼时,我成了琉璃仙境的守池人。
素续缘每日来换池中莲花,却不知最大那朵白莲里封着他父亲的半魂。
少年常对着莲池自语:“叶叔叔,爹说他去云游了……”
我无法回答,只能让莲香更浓些。
首到那日,魔界大军压境。
素续缘被刺穿胸膛摔入池中,鲜血染红莲瓣的瞬间,池底金光暴起——素还真的魂魄凝成实体,徒手捏碎魔将头颅。
他转身望向我栖身的石像,指尖抚过石像心口的刀痕:“久等了,小钗。”
池中白莲骤然绽放,我的魂体在光中重塑。当指尖再次触到他温热的掌心时,我忽然懂得:
有些归处,不在红尘,不在仙乡,只在生死交替处那双永不松开的手。
云渡山的雪,下得无声无息。
我站在崖边,望着素还真独自对弈的背影。他的白发比雪更苍凉,指尖捏着的那枚黑子悬在棋盘上,久久未落。
自重生池一役后,他的魂体虽己归位,却总在无人时望着掌心怔忡——那里曾有我残魂栖息的温度。
屈世途说,他再未算过一卦。
琉璃仙境的莲池结了冰。
素还真坐在亭中,面前摊着未写完的《天机策》,墨迹早己干涸。我走近时,他指尖微颤,一滴墨晕染了“叶”字的最后一笔。
“小钗。”他唤我,声音轻得像雪落。
我沉默地替他研墨,他却按住我的手:“不必了。”
他的掌心比冰更冷。
自归来后,他再未称我“叶侠”,亦不再以“素某”自称。
那些精心雕琢的谦辞、那些步步为营的算计,仿佛都随着我的死而复生一同焚尽了。
此刻的他,只是素还真。
而我,只是叶小钗。
那夜,他醉倒在莲池边。
酒坛滚落在地,琥珀色的液体渗进雪里,像极了当年他为我剜心时流的血。我扶起他,他却突然攥住我的衣襟,眼底猩红:
“你可知……我最后悔什么?”
我摇头。
他低笑,嗓音沙哑:“我后悔……没让你听见自己的声音。”
我怔住。
他指尖抚上我喉间疤痕,轻得像触碰易碎的梦:“你的沉默,是我此生最大的遗憾。”
雪落无声。
而我,竟在那一刻听见了久违的心跳。
翌日,他带我去了一个地方。
——萧竹盈的墓前。
荒草萋萋,碑文斑驳。他拂去积雪,露出底下新刻的一行小字:
“此处长眠者,曾让刀狂剑痴开口说话。”
我猛地看向他。
他微笑,眼中映着雪光:“小钗,我知道你并非天生无言。”
记忆如潮水涌来——
十岁那年,萧竹盈捧着我染血的脸,哭着说:“小钗,喊我的名字,求你……”
而我张了张口,最终只余沉默。
素还真轻声道:“你并非不能言,而是不敢言。”
“因你害怕,一旦开口,所有的痛都会决堤。”
雪落在墓碑上,像一场无言的祭奠。
而我,终于在这片寂静中,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后来,我们离开了云渡山。
屈世途站在山门前,抱着酒坛笑骂:“两个疯子,终于肯退休了?”
素还真接过酒,仰头饮尽:“江湖事,江湖了。”
一页书远远颔首,佛珠轻转:“无声尚有声,莲叶永相随。善哉善哉。”
我们一路向北,首至雪原尽头。
某夜篝火旁,素还真忽然问我:“若有来世,你想做什么?”
我以刀刻地:“普通人。”
他大笑,笑声惊起寒鸦:“那我便做你邻居,日日蹭茶。”
火光映着他的侧脸,我忽然想起许多年前,那个在茶寮里向我递来一盏茶的素还真。
原来兜兜转转,我们所求的,不过是一隅安宁。
我握着扫帚清扫云渡山阶时,山脚的桃花又开了。
素续缘带着幼子来上香,孩童踮脚将新摘的莲蕊供在碑前:“爷爷,太师父真的住在月亮里吗?”
我摸了摸他发顶,指向远处竹亭——素还真正被一群小童围着讨糖,白发用褪色的刀穗松松系着,袖口沾满泥巴与墨渍。
今晨替他梳头时,发现藏着几根青丝。他抢过梳子狡辩:“定是你眼花。”
午后却偷溜下山,回来时顶着染黑的长发:“今天我是解锋镝,看起来是不是年轻多了?”
我以剑气削去伪装,他气得三日不与我说话。
今夜他醉倒在莲池边,我背他回房时,他忽然呢喃:“其实我记得……混沌五剑崩碎时,你说黄泉路冷……”
我僵在廊下,听他梦呓渐沉:“可你的怀抱……比云渡山的朝阳还暖……”
山花开败第七轮时,我们在云渡山脚开了间学堂。
他教孩童读《诗经》,我削木剑授武艺。
常有学生问:“先生们谁更厉害?”
他摇扇轻笑:“自然是我,毕竟你们叶先生……”
我剑尖挑起他手中书卷,漫天纸页纷飞如蝶。
残阳将我们的影子拉长在青石板上,恰似当年并辔江湖的模样。
原来岁月才是最温柔的刀,将惊心动魄刻成细水长流。
很多年后,说书人仍在传唱他们的传说。
有人说素还真早死在终战,现世不过叶小钗的幻梦;有人说双星归隐海外仙山,不老不死。
唯有云渡山脚的孩童知晓真相——
每日清晨,白衣先生会摘带露的莲蕊泡茶;哑巴师父总多削一把木剑,等某个怕苦的人来“偷糖”。
江湖从未远去,只是换了种方式生长。
在每一朵并蒂莲开的瞬间,在每一次刀与剑共鸣的轻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