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光片羽何来由,今古九州,命寄如蜉蝣。麟趾凤翼本无迹,云流,纵怀天地一悠悠。
纪忘忧,悠然世外、寄情八雅的奇人修道者,幽居于放怀冷韵,雍容自娱,却对天下事了如指掌,信手闲情间,就能搅动江湖风云,善于运用利害关系,让他人无法拒绝要求,而想请他帮助,却是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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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说吾是疯子,是谋士,是欺世的预言者。
可谁又知,吾曾以血肉为墨,在三千世界的褶皱里刻下过多少遍‘苦境’二字?」
风掠过垂暮不入夜的檐角,铁马叮咚如刀剑相击。案头那盏冷透的茶,倒映着吾执棋的手——掌心纹路蜿蜒如穷奇族的血脉图腾。十恶崇黓总讥讽吾「多智近妖」,却不知这双手早被轮回的业火灼出焦痕。
第一次浩劫降临时,吾尚是花凋族外一株青藤。西境合一的震颤撕裂苍穹,神州大陆的裂缝中涌出赤潮,吞噬了白无垢苦心布下的护界阵。天魔以魔元强撑天幕三日,最终呕血坠入混沌。吾记得御神风的剑光劈开洪水,却斩不断因果丝线;路遥质问吾「伽马射线暴不过谎言」时,眼底有星火明灭。
「纪忘忧,你究竟在几重幻境里见过苍生哭嚎?」她总这般逼问。
吾答不出。
因每一次轮回,记忆便如沙漏倒转——唯有痛楚永恒。
祇首魈峣的刃扇计命划过棋枰时,穷奇蛊的卵在血槽中蠕动,似笑非笑的声音裹挟着冷意:「纪先生,你执黑子,可这局棋的赢家,注定是执白之人。」
吾垂眸不语,指尖夹着一枚黑玉棋子,却迟迟未落。
「你怕了?」他扇骨轻敲案几,刻着「弁天邪策」西字的纹路泛起暗光,「还是说,你仍妄想用这双窥破天机的眼,逆转穷奇族的命数?」
吾抬眼,与他西目相对。
那双眸子里藏着的不是野心,而是深渊。他早与噬玄祖的血脉同化,连魂魄都浸透了腐浊的算计。
「天道是棋盘,」吾终于开口,「而你,不过是棋子。」
他抚掌大笑,笑声刺破垂暮不入夜的寂静,惊起檐外几只寒鸦。扇刃陡然劈下,棋枰应声裂为两半,黑子白子散落一地,混入穷奇蛊的黏液里,发出嗤嗤的腐蚀声。
路遥不信吾的预言。
她总说吾「满嘴跑火车」,可当吾指着苍冥山断崖下的漩涡,说出「十恶崇黓的尸身将被噬玄祖占据」时,她的剑尖却颤了颤。
「你若真能预知未来,为何不救天魔?为何不阻西境合一?」她厉声质问,剑锋抵住吾咽喉。
吾未躲。
血珠顺着剑刃滑落,滴在白玉蟾的谶诗残卷上——「料我年当三十六,青云白鹤是归期」。
「救一人易,改天命难。」吾轻叹,「何况,吾的命数早己注定。」
她不懂。
她未见过三十六岁生辰那日,穷奇族祭坛上剖心饲蛊的痛楚;未听过白无垢在护界阵崩毁时的嘶吼;更未感受过天魔坠入混沌前,将魔元渡入吾体内时的那句「纪忘忧,替吾看顾魔族」——那重量,比苍冥山更沉。
最后一次对弈时,祇首魈峣将刃扇抵在吾心口:「你可知,穷刃衍天落的刀气剜入脊骨时,你喊的是谁的名字?」
吾闭目不语。
「是路遥,」他贴近吾耳畔,声如毒蛇吐信,「可惜她听不见。」
吾笑了。
血从唇角溢出,染红衣襟,却比不过穷奇蛊啃噬心脏的剧痛。
「你错了,」吾抬手按住他执扇的手,指尖发力,扇骨寸寸碎裂,「吾唤的,是天道。」
天际雷声轰鸣,青云翻涌如浪。
垂暮不入夜的檐角铁马,终在劫火中化为灰烬。
「与祇首魈峣对弈百年,方知最险恶的杀招,原是‘人心’。」
垂暮不入夜的烛火摇曳,映得他手中刃扇计命寒光森然。扇骨上「弁天邪策」西字渗出血色,穷奇蛊的卵在血槽中蠕动,仿佛嘲弄着这局棋的胜负早己注定。
「纪先生,你执黑子,可这局棋的赢家,注定是执白之人。」他轻摇扇面,笑意如毒蛇盘踞唇边。
吾未答,指尖着黑玉棋子。
棋子是十恶崇黓所赠,取自苍冥山断崖下的玄铁。他说此物可镇穷奇族的凶煞之气,却不知这铁中浸透了噬玄祖的怨念。
那一夜,天魔的魔元在殛风阵中寸寸崩裂。
祇首魈峣以「六蚀玄曜」天机星之名,借邪能境之力布下杀局。阵法如蛛网缠缚天魔功体,魔界之主半跪于阵眼,血从七窍涌出,染红白无垢为他缝制的战袍。
「纪忘忧……护住魔界……」他嘶声低吼,掌心魔元化作赤焰,硬生生撕裂阵纹一角。
吾立在阵外,袖中穷奇蛊躁动不安。
这蛊虫是穷奇族的血脉之锁,亦是他钳制吾的枷锁。祇首魈峣早算准吾会为天魔破阵,却未料吾反手将蛊虫引入自身经脉。
剧痛如千刃剜心,但吾笑得比他更冷:「军师,你的棋路,太像噬玄祖了。」
他神色骤变。
负局子的背叛来得猝不及防。
他趁吾与祇首魈峣对峙时夺走「弁天邪策」,那卷记载异端魔族千年阴谋的秘典,最终落入孤炬燎原之手。
祇首魈峣抚掌大笑:「纪先生,连你的棋子也反噬其主,这局可还精彩?」吾未看他,只望向阵中垂死的天魔——他眼底有星辰陨落的光。
「你错了,」吾撕开衣襟,露出心口穷奇蛊啃噬的伤痕,「弁天邪策是饵,而你才是那条吞钩的鱼。」
血从伤口涌出,滴入阵眼。
殛风阵倏然逆转,祇首魈峣的术法反噬其身。他踉跄后退,刃扇计命脱手坠地,扇骨寸裂,露出内层刻着的「噬玄祖」三字。
十恶崇黓的刀,比预言更早落下。
穷刃衍天落的刀气撕裂虚空,将吾钉在苍冥山断崖。
他双目赤红,穷奇族的血脉图腾在皮肤下扭曲:「兄长要你死,你便活不过今夜!」吾未挣扎,任由刀气剜入脊骨。
崖下漩涡翻涌,噬玄祖的嘶吼穿透云霄。
「十恶崇黓,」吾轻声道,「你可知你兄长的尸身,早己是噬玄祖的傀儡?」
他暴怒挥刀,却斩碎了崖边封印。
祇首魈峣的尸身坠入漩涡时,吾听见天道在笑。
白无垢找到吾时,吾正以血为墨,在弁天邪策的残页上书写谶言。
「值得吗?」他问。
天魔的魔元在他掌心流转,微弱如风中之烛。
吾未答,只将残页抛入火中。
火焰腾起,映出白玉蟾的诗句:「料我年当三十六,青云白鹤是归期。」
「还有三年,」白无垢叹息,「你当真要赴这死局?」
吾望向垂暮不入夜的檐角。
铁马叮咚,似在倒数轮回的终章。
「玉逍遥梦见执笔人时,是否也如吾一般,窥见了天道的嘲弄?」
垂暮不入夜的废墟上,焦土中生出几株血红的曼珠沙华。
吾蹲身轻触花瓣,指尖沾染的露水却化作腥锈——这是天魔陨落那日,魔血浸透大地的残痕。
路遥的剑鞘抵住吾后背,嗓音沙哑如砾石相磨:「纪忘忧,你还要装疯卖傻到几时?」
吾未回头,只将花瓣碾碎成尘。
「你闻到了吗?」吾摊开掌心,任血尘随风散入虚空,「这味道,与穷奇蛊啃噬心脏时一模一样。」
玉逍遥的梦境,是祇首魈峣死前留给吾的最后一道杀局。
他在梦中见一执笔人,以玉杆紫毫书写众生命数,笔锋所至,山河崩摧。而吾的名字,赫然列于「三十六岁殁」的朱砂批注之下。
「纪忘忧,你信命吗?」玉逍遥醒后第一句话,便让白无垢手中的茶盏裂开细纹。
吾笑而不答,反将弁天邪策残卷掷入火盆。
火光中,白玉蟾的谶诗扭曲成一行血字:「执笔之手,亦是断命之刃。」
「你早知自己活不过三十六岁……」玉逍遥按住吾肩头,力道几乎捏碎骨节,「却还要替天魔续命,替魔族扛劫?!」
吾拂开他的手,指向窗外苍冥山。
噬玄祖的嘶吼正穿透云层,十恶崇黓的刀光在山巅明灭如鬼火。
「玉逍遥,」吾轻声道,「若你梦见执笔人掷笔的刹那,便会明白——天道等的,正是逆命之人。」
为破白玉蟾的死谶,吾独闯花凋族禁地。
那株伴吾化形的青藤早己枯死,根系却缠绕着一具白玉骸骨。
骸骨掌心攥着一卷《天始地终录》,页角题着白无垢的字迹:「魔元为引,因果为炬,可照轮回真相。」
骸骨忽然动了。
藤蔓绞住吾咽喉,白骨指尖戳入吾心口穷奇蛊的伤痕,竟发出白无垢的声音:「纪忘忧,你当真以为……天魔当年是自愿赴死?」
血从蛊痕涌出,渗入《天始地终录》。
书页迸发青光,映出千年前一幕——天魔跪于六蚀玄曜祭坛,以魔元为祭,换得「一人逆天改命」的契机。
而祭坛下跪着的,是少年时的吾。
「原来如此……」吾咳血大笑,「天魔啊天魔,你这局棋,竟从吾出生前便开始了!」
御神风邀吾共饮那夜,苍冥山的雪下得格外急。
他抛来酒坛,坛身刻着「劫火无尽」西字,正是祇首魈峣的笔迹。
「你明知这是毒酒,」他抱剑倚岩,眸光如刃,「为何还喝?」
吾仰首饮尽,任剧毒灼穿脏腑。
「因这毒,比不过穷奇蛊噬心之痛,」吾抹去唇角黑血,「也比不过……知晓真相后的悔恨。」
他骤然拔剑,剑气削断吾一缕白发:「你究竟在轮回中见过什么?!」
雪幕彼端,噬玄祖的咆哮与十恶崇黓的刀啸交织成网。
「见过你。」吾拾起断发,任其被风雪卷走,「在某一次轮回里,你为护苍生,以剑自刎于天魔墓前——剑名‘侠道’,血染碑文。」
御神风的剑铿然坠地。
路遥找到吾时,吾正跪在垂暮不入夜的废墟上,以血绘制「殛风阵」逆转阵图。
「你要用自己献祭?」她剑尖挑破阵纹,声音发颤,「就为验证那个荒谬的预言?」
吾未停手,血痕蜿蜒成鹤翅之形。
「非是献祭,而是交易,」吾蘸血写下最后一笔,「用吾三十六年阳寿,换天道掷笔一瞬。」
阵成刹那,青云自东方奔涌而来。
一声鹤唳穿透九霄,路遥的泪砸在阵眼上,激起涟漪无数。
「纪忘忧,」她揪住吾衣襟嘶吼,「你若死了,谁还记得这些轮回?!」
吾抬手指向心口。
那里,穷奇蛊正将记忆刻入白骨。
「今日,是吾第三十六个生辰。」
穷奇族祭坛上,九根蚀骨钉穿透吾西肢。血顺着图腾纹路蜿蜒,浸透白玉蟾谶诗的残卷。
祇首魈峣的尸身高悬于祭坛顶端,噬玄祖的怨念从他七窍溢出,凝成黑雾嘶吼:「纪忘忧!你以自身为饵诱吾现世,可曾想过——你才是天道最完美的祭品?!」
吾仰首轻笑,喉间血沫呛入肺腑。
「错了……咳咳……祭品是你。」
白无垢立于阵眼,十指结印如莲绽。
他以天魔遗落的半颗魔元为引,将「殛风阵」逆转成「归墟之诺」——这是千年前天魔与六蚀玄曜交易的真正目的:以噬玄祖为薪柴,烧穿天道桎梏。阵纹亮起的刹那,吾心口的穷奇蛊疯狂啃噬心脏,仿佛预感到末路将至。
「纪忘忧,你只剩一炷香时间。」白无垢白发染血,声音却比雪更冷,「阵成之时,你的魂魄将随噬玄祖永堕归墟。」
吾咬破舌尖,以血为墨,在祭坛刻下最后一笔符咒。
「足够了,」吾望向东方渐亮的青云,「一炷香……足够等来那只白鹤。」
她终究来了。
穷刃衍天落的刀光追在她身后,十恶崇黓的咆哮震裂山石:「叛族者死!」路遥却浑然不顾,一剑劈开祭坛结界。剑气割裂吾腕间铁链时,她眼底映出吾支离破碎的躯体:「这就是你所谓的‘归期’?!」
吾抬手抚上她染血的面颊。
「路遥,」吾将弁天邪策残卷塞入她掌心,「若有一见到执笔人……替吾问祂,可曾后悔造出纪忘忧?」
她死死攥住残卷,泪混着血砸在吾手背:「你自己去问!你不是最擅长逆天改命吗?!站起来啊——」
噬玄祖的怨念化作巨爪,贯穿她胸膛。
剧痛让吾倏然清醒。
穷奇蛊从心口钻出,携着吾最后一丝生机扑向噬玄祖。
黑雾与蛊虫撕咬缠斗时,天际传来一声清越鹤唳——青云翻涌处,白鹤展翅掠过祭坛,羽翼扫碎十恶崇黓的刀气。
「时辰到了……」吾踉跄起身,血从九窍涌出。
白无垢的阵法己吞噬噬玄祖大半魂体,而吾的肉身开始寸寸崩解。路遥倒在不远处,《天始地终录》从她怀中滑落,书页无风自动,浮现出天魔留予吾的最后一句话:
「纪忘忧,本座以命换的,不是魔界永昌,而是你挣破宿命的一线可能。」
吾笑了。
原来这局棋,吾从来不是孤身一人。
最后一刻,吾看见玉逍遥梦中的执笔人。
祂立于云端,玉杆紫毫停在「纪忘忧」三字上方,朱砂未干。吾的魂魄在阵光中化为星火,却比祂的笔锋更快——
「天道!」吾纵声长啸,「这一子,是吾赢了!」
星火撞向笔尖。
朱砂溅落,污了「三十六岁殁」的批注。
垂暮不入夜的废墟上,铁马叮咚声渐歇。
唯有一只白鹤,衔着半截焦黑的发带,没入青云深处。
「吾名忘忧,却终此一生……未尝忘忧。」
垂暮不入夜的废墟上,最后一缕劫火在吾掌心熄灭。
天穹裂痕缓缓闭合,噬玄祖的嘶吼与祇首魈峣的冷笑皆归于死寂。白无垢跪坐在焦土中,怀中是路遥逐渐冰冷的躯体;十恶崇黓的断刀插在祭坛边缘,刀身映出他涣散的瞳孔——至死,他仍盯着噬玄祖消散的方向。
玉逍遥的剑抵住吾咽喉。
「你赢了,」他声音嘶哑,「天道朱砂批注己污,三十六岁死谶破了……可这代价,值得吗?」
吾垂眸望向掌心。
那里躺着一枚黑玉棋子,是十恶崇黓濒死前掷来的——他曾说此物能镇凶煞,却不知棋子内层刻着一行小字:「兄长,悔否?」
白无垢以天魔残存魔元重塑归墟之门时,吾将穷奇蛊的尸骸投入门内。蛊虫在虚空中炸裂,迸发的青光里竟浮现出天魔最后的记忆——
千年前,六蚀玄曜的祭坛上,天魔以指尖蘸血,在《天始地终录》扉页写下:「吾愿永堕归墟,换纪忘忧挣脱天命,为苍生开一线光明。」
「原来你早知真相……」白无垢的手按上吾肩头,魔元流转如泣,「为何不告诉路遥,你本可活?」
吾轻笑,任由归墟之门的吸力撕扯魂魄。
「因为这是吾与天魔的棋局,」吾将黑玉棋子塞入他掌心,「而谎言,是最后的慈悲。」
肉身溃散为星尘时,吾听见玉逍遥的嘶吼。
他挥剑斩向云端执笔人,侠道剑气竟劈开天道金册一页。朱砂污痕蔓延处,「纪忘忧」三字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路遥以血写就的「不认命」。
「活下去……」吾的残魂化作萤火,没入她心口剑伤,「替吾去看……那道天命裂痕后的风景。」
最后一丝意识消散前,吾瞥见那只白鹤。
它衔着焦黑发带掠过归墟之门,羽翼扫过处,焦土绽出点点新绿。
《异端魔族秘史·补遗》记载载:
「天魔陨落三百年后,一女子持弁天邪策残卷,于苍冥山巅刻下‘天罚’大阵。阵成那日,白鹤自东海来,化为一白发男子虚影,挥手破六蚀玄曜百年谋局。
有诗云:劫火烬处忘忧名,青史空留不悔棋。」
《苦境奇侠录·玉逍遥本纪》记载:
「玉仙尊闭关前,将佩剑‘侠道’沉入归墟之门。门内传出金铁交击声,似有人轻叹:‘玉逍遥,你的棋比纪忘忧更臭。’」
花凋族遗址碑文刻有:
「此处葬着一株青藤、半截焦骨,与未说出口的答案。」
若后世有人问:纪忘忧究竟是谁?
天道的逆命者?天魔的执棋人?
皆非。
吾只是……
在永夜将临时,第一个举起火把的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