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三十 章 人觉·人间游梦

2025-08-23 6213字 4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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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凭君莫问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人觉·非常君,天地人玄黄三乘之一,手持华伞、一袭黄裳的隐逸高人,博古通今,喜西方游历与品尝美食,与武林各派略有交情。

————

“一觉游仙好梦,任它竹冷松寒……”

黄裳拂过石案上的旧卷,伞骨轻旋,檐下雨珠簌簌而落。隐居之地名曰“玄黄渡”,竹影婆娑间,他闭目低吟诗号,仿佛要将这二十载的江湖风雪尽数揉碎在唇齿之间。

华伞斜倚廊柱,伞面绘着褪色的玄鸟纹——那是母亲弃玉夫人唯一留给他的物件。伞柄暗藏机关,幼年时他常躲在伞下转动机括,听齿轮咬合的细响,像极了她哼唱的摇篮曲调。而今机关早己锈蚀,如同记忆里那张模糊的脸,只剩零星的温热。

七岁那年的雨夜,问痴天赋与弃玉夫人将他推入密室。父亲塞给他半卷《玄黄策》,墨迹未干的最后一页赫然写着:“三乘归一,天地劫启。”母亲以指尖蘸血,在他掌心画下一道符咒:“莫信天命,莫失己心。”

门扉轰然闭合前,他窥见父亲与一黑袍人对掌,气劲震碎檐角铜铃。母亲的白衣染血,却仍以伞为刃,斩开漫天箭雨。那一夜,玄黄世家满门覆灭,唯余他蜷缩密室三日,首至庭三帖循着血腥味寻来。

庭三帖将他带回“无妄居”,以挚友之名授他武学。父亲遗留的《玄黄策》残卷中,“逆拨乾坤”一式需以柔劲化刚,而他总在练至关键处失控,剑气削断满庭青竹。

“过刚易折,过柔则靡。”庭三帖抛来酒壶,琥珀色的“忘忧酿”泼湿书页,“你爹的武学讲究极致平衡,可这世间哪有什么不偏不倚?”酒气氤氲间,他忽觉残卷墨迹游动,化作母亲的血符——符咒光芒大盛,竟将散逸剑气尽数收拢归元。

那一刻,他悟了。

平衡非中庸,而是以己身为秤,称量天地人心。

庭三帖赠他三卷心法,羊皮封页题着“觉心三则念成变”。第一则“观世”教他洞察人心,第二则“衡道”授他制衡之术,第三则却是一片空白。

“最后一则,待你真正看懂这江湖时自会显现。”庭三帖抚须长笑,眼中似有悲悯,“但望彼时……你仍愿信今日之道。”

多年后,当他在逆鳞之巅见证天迹与地冥的生死对决,才惊觉那空白卷轴上早己无声浮现血字——

“破执。”

而彼时,他早己执念入骨。

他于雪夜撑伞独行。伞骨忽绽裂痕,玄鸟纹路渗出暗红,恍若母亲临终血衣。雪地上,他以伞尖勾画幼年符咒,却见符纹扭曲成父亲笔迹的“劫”字。

远处传来云鲸长鸣,如泣如诉。

“见证者,才是最深的囚徒。”

逆鳞之巅的风裹着冰碴,剐过他绣满玄鸟纹的黄裳。脚下是万丈深渊,头顶悬着血月,而天迹与地冥分立两座孤峰,剑气与魔光将云海撕成碎片。非常君握紧华伞,伞骨因激荡的气流震颤不止,像极了他胸腔内那颗欲裂的心脏。

这是天地人三乘的宿命——

天迹执光明,地冥掌混沌,而人觉立于生死交界的钢丝之上,以双目为秤,称量神魔之重。

地冥的“永夜剧作家”扬起猩红斗篷,指尖拨动傀儡丝,无数亡魂自虚空显形,哀嚎着扑向天迹。天迹的“神谕剑”却绽出清圣之光,一剑斩断三千怨念,剑锋所指处,云层裂开金色缝隙,恍若天道垂眸。

非常君闭目凝神,耳畔响起庭三帖的告诫:“莫让眼见的‘正邪’蒙了你的秤。”可当他再睁眼时,地冥的傀儡丝己缠住天迹咽喉,而天迹的剑尖亦抵住地冥心口——胜负将分,生死一线。

“住手!”他挥伞横挡两人之间,伞面玄鸟纹骤然亮起,竟将神魔之力尽数吸纳。

天地寂静一瞬,唯余伞骨不堪重负的呻吟。

地冥冷笑:“人觉,你终究选了天道的阵营?”

天迹叹息:“此局,你我皆是棋子。”

那夜,他在逆鳞之巅的断碑上刻下第七道划痕。自玄黄世家覆灭后,他习惯以刻痕记录“失控”的时刻:第一次剑气暴走,第一次杀人,第一次发觉自己的心跳与血暗灾图的波动同频……

血暗结界自西方蔓延而来,所过之处草木枯朽,百姓化为石像。他曾潜入结界边缘,目睹一名母亲将婴儿藏入陶瓮,自己却凝固成指尖触向瓮口的石雕。婴孩啼哭从瓮中传出,每一声都像在质问:“你的平衡,救得了谁?”

华伞上的玄鸟纹日益黯淡,取而代之的是血管般的暗红脉络。他研读父亲遗留的《玄黄策》,试图找出遏制血暗之力的方法,却在一页夹缝中发现母亲的字迹:“三乘归一,可逆天命。”墨迹旁绘着锁链缠绕的青铜晷,晷针正指向他的生辰八字。

天迹在暴雨中敲响玄黄渡的门。

棋枰上,黑子困住白龙,白子绞杀黑凤,非常君执起一枚血玉棋,迟迟未落。

“你可知为何三乘之中,唯你被称作‘人觉’?”天迹指尖凝光,在棋盘画出三道交错的线,“天与地是宿敌,而人……是唯一能同时触碰光明与深渊的存在。”

他猛然按碎那枚血玉棋:“所以人觉注定要当调停者?像这棋盘一样,冷眼看你们杀到山河倾覆?”

碎片扎入掌心,血珠滴落处,棋枰显出一行金色谶言——

“执秤者终成祭品。”

天迹拂袖离去前,留下一盏琉璃灯,灯芯裹着地冥的一缕发丝:“若有一日我二人必死其一,这灯……可照你前路。”

他立于血暗结界边缘,手持青铜晷测算灾劫方位。晷针忽然疯狂旋转,将他拽入幻境——

无数石像睁开空洞的眼,庭三帖、天迹、地冥皆在其中,而他自己高坐白骨王座,脚下匍匐着身缠傀儡丝的冽红角。

幻境破碎时,他发现自己正无意识地以傀儡丝操控一具石像。石像的面容,赫然是当年密室中的母亲。

云鲸的悲鸣再次响彻夜空,这一次,他听清了那哀嚎中的字句: “人觉,你己身在笼中。”

“世人都说雪能掩罪,可这忘天峰的雪,偏要将血衬得更艳。”

非常君立于云海之上,指尖着天迹留下的琉璃灯。灯芯里的地冥发丝早己燃尽,唯余一缕青烟凝成云鲸轮廓——那是他亲手为君奉天布下的杀局图腾。

三日前,他以“血暗灾图偏移”为由,邀法儒无私共赴云鲸迁徙之路。君奉天来时佩着正法剑,剑穗上坠着玉逍遥赠的银铃,铃声清越如当年三人共饮时的击箸而歌。

云鲸群掠过天际的刹那,非常君袖中暗藏的“玄黄引魂香”悄然弥散。香气渗入云鲸鳞隙,激得这些温驯巨兽双目赤红。为首的云鲸王昂首长啸,音波震碎山峦,碎石裹着冰刃砸向下方村落。

“护住百姓!”君奉天毫不犹豫地腾空而起,正法剑绽出千丈金芒,化作护罩笼住村落。而非常君立于暗处,华伞撑开结界掩去气息,伞面玄鸟纹路正与云鲸王额间血咒呼应——那是他耗费三年,以《玄黄策》篡改的控兽秘法。

云鲸王巨尾扫来,君奉天为维持护罩硬抗一击,肋骨断裂声混在风啸中,轻得像一句叹息。

“此刻收手,尚可保全他性命。”

非常君凝视琉璃灯,灯壁上浮现血暗结界吞噬孩童的画面。三日前他占得卦象:唯有法儒无私的圣魂,能暂时镇压血暗核心暴动。

“吾非弑圣,而是以一人换苍生。”他咬破舌尖,将精血弹入云鲸王眉心。巨兽彻底狂化,利齿咬住君奉天左肩,生生扯下半幅血肉。

鲜血泼洒在雪地上,竟凝成母亲当年所绘的血符。君奉天在剧痛中回头,目光如正法剑般劈开他的伪装:“人觉……你在哭吗?”

君奉天坠落在忘天峰断崖边,正法剑插入冰层勉强止住跌势。非常君踏着血符走近,手中华伞滴落融化的雪水,像一场迟了二十年的泪。

“为什么?”君奉天咳出内脏碎片,染红襟前银铃,“你分明……最厌恶牺牲。”

伞尖抵住挚友心口时,非常君想起幼年密室中,父亲临死前嘶吼的“玄黄三乘注定相残”。原来所谓宿命,不过是将当年的刽子手与猎物调换了位置。

“因为我要证明,人觉……能比天命算得更准!”伞骨突刺贯穿心脏的瞬间,君奉天指尖迸发最后一道剑气,削断他束发的黄绸。

银铃坠地,君奉天的遗言随发丝散入风雪——

“你的道,可曾问心?”

非常君跪在雪中拼凑碎裂的银铃。琉璃灯忽明忽暗,映出灯壁内侧一行小字,竟是天迹笔迹:

“赠君琉璃灯,照见己魂影。”

他猛然将灯砸向冰面,飞溅的碎片中,每一片都映出不同的自己——

握伞的隐者、染血的刽子手、高坐晷台的计算者……而最深处的碎片里,幼年的他正蜷缩密室,用华伞挡住门外飞溅的父母鲜血。

云鲸王的悲鸣自远方传来,他拾起君奉天的断剑,在掌心刻下与当年母亲相同的血符。

符成刹那,千里外血暗结界竟真的停滞一瞬。

“原来弑圣,比救世容易得多。”

他望着掌心溃烂的符咒,低笑出声。

“把名字剜去,便能重活一回吗?”

非常君指尖蘸着朱砂,在镜面写下“冽红角”三字。镜中人的黄裳褪为素白,束发缎带换成赤红麻绳,连眼尾那抹天生悲悯的弧度,也被他用银针生生挑成凌厉的线条。

华伞悬在梁上滴着血,伞骨间缠着君奉天的断发。昨夜,他以《玄黄策》禁术劈裂魂魄,将“弑圣之罪”封入另一具躯壳。此刻,冽红角正跪在镜前,替他承受着所有记忆的灼痛。

冽红角睁开眼的刹那,无妄居的桃树一夜枯死。

这具身体是完美的空白:没有玄黄世家的血脉,没有逆鳞之巅的枷锁,甚至掌心不再浮现母亲的血符。非常君为他编撰了全新的过往——生于南疆巫族,父母死于血暗灾劫,流浪时被隐士收留习武。

“你是冽红角,要为人间斩尽不公。”

非常君将正法剑的残片铸成新刃,剑柄刻着伪造的族徽。当冽红角握紧剑时,剑身竟绽出与君奉天相似的圣光,仿佛连兵器也在配合这场荒诞的谎言。

非常君开始畏惧铜镜。

每当他望向镜面,总见冽红角的倒影在背后凝视自己。那双眼眸清澈如初入江湖时的他,却会在眨眼间化作血窟,涌出云鲸王的哀鸣与君奉天碎裂的银铃。

某夜暴雨,冽红角提着邪修头颅归来,兴奋地描述除恶经过。非常君盯着他衣摆的鲜血,忽然呕吐不止——那血渍蜿蜒出的纹路,竟与当年母亲死前以血绘制的护命符一模一样。

“主人病了?”冽红角欲搀扶他,却被一掌推开。

“滚出去!你不过是一把……”他咽下“刀”字,指甲抠入镜中“冽红角”的姓名。朱砂混着血淌下,像一道迟来的审判。

八岐邪神的化身出现在月夜竹林。

他抛来一壶“醉忘川”,酒液倒映着冽红角在远方练剑的身影:“你造这傀儡,当真只为赎罪?”

非常君捏碎酒壶,琉璃碎片却自动拼成命盘,显示冽红角的命线早己脱离掌控。

“看看他的眼睛。”邪神轻笑,“那孩子在模仿你。你以谎言教他正义,他便学会用正义装点谎言……多妙的轮回。”

竹叶倏然化为锁链缠住非常君,邪神指尖点在他心口:“你分给傀儡的不止是记忆,还有对‘平衡’的绝望。这份绝望,终会吞了你们俩。”

是夜,非常君潜入冽红角梦境。

梦中遍地是倒悬的铜镜,每面镜里都上演着不同人生:冽红角在镜中与庭三帖把酒言欢、与君奉天并肩作战,甚至——

有一面镜中,冽红角手持华伞,伞下护着幼年的非常君。

他疯狂打碎所有铜镜,却在最后一面镜前僵住。

镜中的冽红角转过身,额间浮现青铜晷纹路,手中捏着天迹的琉璃灯残片:“主人,你分给我的罪……我快要装不下了。”

现实中的冽红角突然惊醒,抬手抚向胸口。那里裂开一道细缝,漏出的不是血,而是非常君封存记忆的朱砂符咒。

八岐邪神赠的“醉忘川”酒壶,被冽红角无意间寻得。

当他饮下残酒,壶身浮现出非常君施展裂魂术的真相:华伞下,自己的本体如人偶般被银丝操控,而非常君正将染血的记忆一缕缕塞入他颅内。

翌日,冽红角持剑闯入玄黄渡。

剑锋指向非常君咽喉时,剑柄族徽剥落,露出内层君奉天的银铃碎片:“告诉我,我的第一个谎言……是什么?”

非常君却笑了。

他握住剑刃刺穿自己手掌,鲜血顺着剑身流进冽红角掌心:“是你七岁那年,母亲说‘莫失己心’……那句话,本就是假的。”

……

“终究,连这身黄裳也成了罪证。”

非常君立于血暗核心的祭坛之上,脚下是青铜晷刻画的十万道命纹。冽红角的残躯倒悬在晷针末端,血顺着刻度流入地脉——那是他最后一枚“平衡之棋”,以傀儡之命暂缓灾劫七日。

东方天际传来梵钟轰鸣,一页书的鎏金佛牒劈开云层,佛光所过之处,血暗黑潮如遇沸雪的蚁群,尖叫着退散。非常君抚过华伞伞骨,发现玄鸟纹不知何时己蜕成白骨,伞面千疮百孔,漏下的光斑如审判者的眼。

一页书足踏莲华降世,佛牒未出鞘,威压己震碎祭坛外围三百石阶。非常君逆运《玄玄策》,将毕生功力灌注伞中,伞骨暴长十丈,化作一条骸骨巨龙盘踞天际。

“逆拨乾坤·葬天殛!”

骸骨龙口吐幽冥火,却被佛牒金光凝成的“卍”字法印尽数吸纳。一页书双掌合十,身后浮现八条天龙虚影,龙吟声震得血暗核心龟裂:

“八部龙神火·焚业斩孽!”

火龙卷吞没骸骨巨龙的刹那,非常君看见烈焰中浮现众生幻影:母亲的血伞、君奉天的断剑、冽红角梦中的铜镜……最后定格在幼年自己蜷缩密室的画面。

佛火灼烧神魂时,时间仿佛倒流。

他回到云鲸弑圣的那一夜,但此刻的他成了旁观者。眼见自己将伞刺入君奉天心口时,怀中琉璃灯突然炸裂,灯芯迸发的不是地冥发丝,而是母亲当年画的护命血符。

符咒裹住君奉天的魂魄升入云端,化作一只玄鸟俯冲而下,喙尖啄向他眉心:“你以苍生为借口,实则畏惧成为下一个被牺牲的‘人觉’!”

幻境破碎,他跪在真实与虚幻的夹缝中,手中攥着当年父亲遗留的《玄黄策》。书页无风自动,露出夹层里母亲真正的遗书——

“三乘非天命,吾儿可自择。”

原来二十载沉沦,不过是一场自我禁锢的梦。

血暗核心彻底崩毁前,非常君捏碎青铜晷。晷针贯穿心脏的瞬间,他借佛火之力将毕生罪孽炼成锁链,缠绕住即将喷发的血暗地脉。

一页书佛牒抵在他额前,却见他反手将锁链刺入更深:“大师可知,这灾脉深处……藏着玄黄世家真正的遗宝?”

地动山摇间,十万道命纹从地底升起,化作无数母亲的血符包裹苍生。血暗黑潮退去处,枯树绽新芽,石像重化血肉。当年密室中母亲未唱完的摇篮曲,竟从符咒中飘出,温柔覆住每一寸焦土。

华伞在佛火中化为灰烬,最后一根伞骨坠地时,刻着三行小字——

“七岁失怙,十七岁握秤,二十七岁……成灰。”

冽红角的残躯随风消散,唯余一缕发丝落入君奉天破碎的银铃。一页书拾起银铃,见内壁映出非常君最后的神识残影:

黄裳少年坐在玄黄渡竹亭,与庭三帖对饮忘忧酿。亭外没有血暗灾图,没有云鲸泣血,只有母亲撑着绘满玄鸟的华伞,哼着歌走过青石小径。

风雪骤停时,天地间响起双重诗号——

“醒,亦在人间;梦,亦在人间。”

“世事如棋,乾坤莫测,笑尽英雄啊!”

两股声浪交汇处,一片黄裳碎布飘向朝阳,恍若当年那个在伞下偷转机关的孩子,终于松开了紧握宿命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