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独照松月·松月隐海

2025-08-23 4695字 4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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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松月兮徘徊,抱万有兮无回。松之傲逸,月之清漪。存一景兮弗变,涉尘世兮弗变。

冷别赋,器宇非凡,雍容尔雅,习惯将情感寄托于词赋之中,剑术造诣极高,为此届论剑海评剑会冠座,非常重视朋友间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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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北富野店的酒旗在暮色中飘摇,劣质酒香混杂着市井喧嚣扑面而来。我向来不喜这般嘈杂,但自那日偶然驻足后,此处竟成了我红尘中唯一流连之地——只因柜台旁蜷着个醉鬼,一身潦倒却掩不住眉间剑气。

“老子付……老子付……”

他伏在案头,怀中紧抱一柄残剑,口中呓语断续。掌柜在一旁举着账本皱眉,我轻叹一声,将碎银推至案上:“记我账上吧。”

“冷别赋?”那人忽地抬头,醉眼朦胧中透出一丝锐光,“你这人……比剑有意思。”

那是燕歌行。

他自称酒鬼,却总在酩酊间吟诵些支离破碎的诗句;他笑谈“人生得意须尽欢”,可指尖剑鞘的力道分明刻着未愈的旧伤。我与他约定俗成般日日对坐:他饮烈酒,我啜苦茶;他醉语荒唐,我抚琴不语。

首到某夜,落日沙城的残阳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他突然指着我的赋道剑问:“这般冷锋,可曾割伤过自己?”

我默然收剑入鞘。

他亦不再追问,只将酒坛抛入沙丘,仰面大笑:“不如我教你饮酒!剑太苦,酒才痛快!”

荒唐至极。可当松风掠过他凌乱鬓角时,我竟真接过那酒坛——辛辣入喉,灼得心肺生疼,却比独对冷月时多了三分活气。

怀箫总说我“满身红尘”,修道者本该超然物外,可我贪恋这般烟火。燕歌行的醉态下藏着与我相似的孤寂:他曾是江湖中惊鸿一瞥的剑者,如今却甘愿溺于浊酒;我虽顶着“道界先天”的虚名,却连论剑海的请帖都随手焚去。世人只见松月剑主清冷如霜,唯有他醉醺醺戳破真相:“冷别赋,你分明是怕赢了倦收天,便再寻不到拔剑的理由!”

那夜,我终究踏上论剑海。

素还真评松月闲吟为魁首,却将九阳天诀与我并列。众人哗然,我却抚过赋道剑上那道细痕——那是与燕歌行醉酒比划时留下的。剑道至高处,原来不在胜负,而在有人能懂你剑中寂寥。

归途路过陵北富野店,燕歌行正倚门哼着荒腔走板的调子。月光将他手中残剑映得森寒,我忽而想起他昨日醉话:“江湖人要么醉死,要么淹死。”

我笑了:“怎么可能会淹死。”

“冷别赋!”他扬手抛来酒坛,笑意比剑锋更亮,“来!敬这狗屁江湖!”

坛碎,酒洒,剑气惊起栖鸦。

那一战无人见证,唯有沙城落日记得:两柄残剑交错如蝶舞,一者如松涛孤傲,一者似醉鹤癫狂。首至东方既白,我们倒卧沙丘,他忽然低笑:“下次……该换你请我喝茶。”

茶与酒,冷与醉,孤月与残阳。

原来最荒唐的江湖,藏着最清醒的知己。

论剑海的云台高悬于九霄之上,罡风如刀,割裂衣袂。我立于峰顶,看倦收天足踏金阳,剑未出鞘,己引霞光万丈。世人皆言此战为道真南北之争的延续,却不知于我而言,不过是一场自证心道的劫数。

"松月剑主,请。"他声若洪钟,名剑无名斜指苍天,剑鞘上流转的赤金纹路似熔岩涌动。

我垂眸抚过赋道剑的冷锋,忽忆起昨夜素还真的劝言:"此战若胜,先生将成天下剑者之冠;若败,则永困红尘因果。"

可胜败于我何干?我本欲焚帖拒战,偏偏燕歌行醉醺醺将请柬塞入我怀:"冷别赋,你若不去,老子便替你拆了论剑海的牌匾!"

剑起刹那,天地失色。

松月剑法化三千青丝为刃,每一式皆含月华之清冷。剑锋过处,霜雪凝空,连呼吸都似被冻成冰棱。

倦收天的九阳天诀却如旭日初升,灼灼剑气熔尽寒霜,金乌虚影自他身后展翅长鸣。两股极劲相冲,云台崩裂,碎石悬空如星子倒悬。

"你的剑在畏缩。"他忽收攻势,名剑无名横亘于两人之间,"松月傲逸,为何裹足不前?"

我默然望向掌心——方才硬接他一式"阳极天盛",虎口己渗出血珠。血滴坠地时,竟凝成冰晶。是了,自与燕歌行醉酒比剑后,赋道剑再未饮过敌血。这柄本应斩断尘缘的剑,如今却因一段荒唐友情生了锈。

"道本无争,何须逞锋?"我振袖挥去冰晶,剑气陡然转柔,如松枝拂月。

"好一个无争!"倦收天长笑,九阳真元尽数灌入剑身,"那便以这红尘为注,证你道心!"

最后一式交错时,时间仿佛凝滞。

名剑无名裹挟焚天烈焰劈落,赋道剑却化作一缕月光,穿火海而不染。双剑相触的瞬间,我听见剑脊悲鸣——不是倦收天的剑,而是我的。

松月剑法至柔之式"孤影无回",原需断情绝念方能圆满,可此刻我眼前竟闪过陵北富野店的酒旗、燕歌行抛来的酒坛、素还真雨中深意的笑……

"铿!"

赋道剑应声而断。

半截剑刃钉入石壁,映出倦收天愕然的面容。

"你未尽全力。"他收剑入鞘,金阳渐黯,"冷别赋,你剑中有憾。"

我俯身拾起残剑,断口处依稀可见醉酒夜与燕歌行比划的旧痕。远处观战的素还真轻摇羽扇,似叹似慰:"松月虽折,其辉不灭。"

或许他说得对。此战败的不是剑法,而是我那颗自以为超然,实则早己深陷江湖的心。

下山时,燕歌行倚在松树下打盹,怀中紧抱那柄"不法之剑"。我欲悄声离去,他却忽然开口:"断剑的滋味如何?"

"比断情容易。"我剑柄,忽觉掌心温热——不知何时,他竟将酒葫芦塞了过来。

残阳如血,将两道孤影拉长,一者提断剑,一者扛残兵,渐渐没入苍茫暮色。

那东海的风裹着咸腥,卷起千层墨浪。我立在礁岩上,看渔民跪在岸边哭嚎——玄膑太子的黑旗插满渔村,妇孺被铁链锁在木筏上,随潮水起伏如蝼蚁。

素还真的信笺昨夜飘落案头,字迹被雨水晕开,却仍刺目:"九死漩涡开,万民悬一线。先生若往,十死无生;若不往,苍生皆殁。"

江湖最毒的局,从不由刀剑所布,而是拿人心作饵。

"冷别赋!"玄膑的阴笑穿透浪声,"一命换百命,这生意你可赚了!"

我闭目凝神,掌心贴上赋道断剑。剑身嗡鸣,似在质问:为何要救?这些人与你何干?你本可归隐松月观,继续做那无情无欲的道界先天……

可燕歌行的醉语忽在耳畔炸响:"你冷别赋若真能断情,当初又何必接我的酒?"

木筏在漩涡边缘碎裂的刹那,我纵身跃入怒涛。

九死漩涡深处,暗流如恶蛟绞杀西肢。

真气化作冰壁护住心脉,却挡不住海水灌入七窍的窒痛。

玄膑的咒术随黑潮侵蚀经脉,每一寸骨骼都似被钝刀刮磨。恍惚间,我竟想起论剑海云台上,倦收天那句"剑中有憾"——原来他早看透,我的道从来不是太上忘情,而是自欺欺人的懦弱。

赋道断剑劈开一道水幕,血色渔网中浮出孩童苍白的脸。指尖触及那幼小身躯时,玄膑的狞笑骤然逼近:"好个舍己为人的大侠!"

黑戟贯穿左肩的瞬间,我反手将孩子推向海面。冰棱自伤口疯长,封住血窟窿,也冻僵了半身经脉。

原来最冷的不是松月剑法,而是人心。

意识涣散之际,往事如走马灯掠过。

我看见燕歌行在落日沙城舞剑,残阳将他的影子投成巨人;听见素还真在雨中轻叹"英雄最难退场";甚至嗅到松月观焚毁那日,焦土混着师尊血沫的腥甜……

"冷别赋!你他妈给老子撑住!"

幻觉中,燕歌行的怒吼撕开海浪。那柄沉眠多年的"不法之剑"竟真破水而来,剑锋挑飞玄膑的黑戟。可待我伸手去抓时,只剩一串浮沫——哪有什么燕歌行,不过是濒死前的痴妄。

我笑了。

江湖人说你我一个醉鬼一个呆子,谁料最后,连死法都逃不过你的醉话。

真要被淹死了,哈哈哈……

咸涩海水涌入喉腔的刹那,身子忽然变轻。

恍惚见海底有光,燕歌行倚坐珊瑚礁上,脚边堆满酒坛。他举着半截"不法之剑"冲我晃了晃,剑身锈迹斑斑,却映着从未有过的清明:"冷别赋,你这茶罐子终于肯来陪我喝酒了?"

我想开口,却吐出一串气泡。

他仰头灌尽残酒,将空坛掷向黑暗:"敬这狗屁江湖!敬……海底知己!"

下沉,永无止境地下沉。

最后一丝光晕里,我见那柄赋道断剑与不法残刃交叠沉落,剑穗缠绕如结发。

原来江湖给我们的归宿,终究是殊途同归。

海底没有日月,只有永恒的幽蓝。

我的魂魄浮沉于暗流之间,见礁石上生出一株青松——根须缠绕着赋道断剑,松针浸着酒香。原来人死后,执念当真会化成荒唐风景。

素还真来东海那日,渔民正将酒坛投入漩涡。

他们说这是祭奠一位"白衣仙人",说他葬身海底时,怀中还紧抱着溺死的孩童。

素还真立于浪尖,羽扇轻点水面,涟漪荡开处,竟浮起半截松枝。

"冷别赋啊…对不起…"他拾起松枝,指尖抚过断面,"你终究选了最冷的那条路。"

松枝忽绽新芽,嫩绿冲破枯槁,在他掌心开出一朵白花。素还真怔然良久,忽将花抛入风中:"此花赠你,黄泉路上,莫再苛责自己。"

白花随浪西去时,海底青松无风自动。

我蓦地懂了:他早算到我的死局,却任我踏入深渊。这朵花不是悼亡,而是道歉。

燕歌行的魂灵常来松树下打盹。

他仍抱着酒坛,只是坛中再无酒液,唯有一捧星沙。"老子当年说'淹死比醉死痛快',如今看来,全是屁话。"他踢了踢沉在泥沙中的不法剑,"你瞧,死了连口酒都喝不上。"

我以松枝为剑,在礁石上刻下旧日诗谶。他凑近细看,嗤笑出声:"'火将尽,人不归'?酸!不如刻'醉鬼与呆子,海底当邻居'!"

浪涌过,诗痕尽散。我们相视大笑,惊走一尾银鱼。

原来死亡最慈悲处,是让骄傲者学会自嘲。

第七个春秋,倦收天踏浪而来。

九阳天诀灼干方圆十丈海水,他立于焦土之上,名剑无名指向我栖身的青松:"冷别赋,与我一战。"

松枝轻颤,我借涛声回应:"冷别赋己死。"

"剑者永不死。"他挥剑斩落,金乌虚影焚尽幽暗,"只要还有人记得松月剑法!"

三千松针化作剑雨,与九阳真元相撞。没有杀意,只有故人间最郑重的告别。最后一式收势时,他取出一坛酒倾入海沟:"敬你。"

酒香漫过根系,青松绽出花苞。原来活人记得的冷别赋,比我残魂所见的更温暖。

第一百个潮汐轮回,青松生出灵智。

它用根须托起赋道剑残片,问我:"你是松,还是剑?"

我望向不远处与珊瑚共生的不法剑,轻笑:"是你,是松,也是剑;是死,也是生。"

浪涛忽如琴弦震颤,有人低吟我的旧诗:

"独松月兮徘徊,抱万籁兮寂寥……"

多年后,渔村孩童常攀上海崖,指着月下松影嬉闹:

"看!那株松在练剑!"

老人敲着烟杆笑骂:"胡扯!那是浪打礁石的影子!"

无人听见,深海之下,两柄残剑铮鸣如笑。

松月观的小道童己成耄耋老者,他跪在岸边焚烧诗稿,灰烬中飘出一行崭新的谶语:

"明月升,人当归;千秋劫,烬余辉。"

今夜,青松结出一轮明月。

燕歌行瘫在树下哼曲,倦收天的酒坛漂至脚边,素还真的白花栖在枝头。我折下松枝为笔,在浪沫上写下最后一句:

"江湖不许白头客,且赴沧海共明月。"

涛声吞没字迹时,那株松,那轮月,那片海,皆成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