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将金线绣江山,不意随针千秋寒。风檐岂是天孤处,笑看指尖起波澜。
天不孤,血榜第一人,同时也是武林中驰名的医邪,手中墨悬神针能操控人之生死,故享有“死神天敌”美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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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竹坞的雨从未怜惜过谁。
竹叶承不住水珠的重量,任由它们砸在檐下悬吊的名条上——那些曾被我救活之人亲手系上的布帛,如今被泥水晕染成混沌的污团。
记得母亲咽气那日,也是这样的雨。她枯槁的手指抠进我掌心,喉间嗬嗬作响,却挤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那些从门缝里掷出的“报应”“活该”,混着雨声扎进我耳中,比墨悬神针更冷。
乱葬岗的腐气是活的。
它钻进鼻腔,黏在发梢,甚至渗进皮肉纹理。第三百一十二具尸体是具年轻女尸,腹部的刀口被野狗撕扯成烂絮。
我剖开她尚存弹性的心包,指尖抚过心室褶皱——三日前,“仁心堂”的老郎中便是用这双手捻着胡须,将咳血的母亲推出门阶:“女罗刹的血,脏我药庐!”
月光泼在女尸青白的脸上,恍惚竟似母亲弥留时的面容。
墨悬神针自我袖中滑出,针尖挑断她心脉黏连的腐肉。金线随腕翻飞,将裂口缝合如初绽的曼陀罗。
这是独属于我的经文:尸骸为纸,脓血为墨,死是医者最诚实的师父。
“你在缝鬼吗?”沙哑的嗤笑自身后传来。
生杀在握权倾天斜倚着半截残碑,胸口的血洞随呼吸喷出粉红沫子,像极了母亲临终前呕出的那滩黑血。
他竟还能笑:“血榜需要你的针——杀人的针。”
针尾金线骤然绷首。
我未回头,只将女尸的眼睑轻轻合拢:“救你,代价是让我爱上你。”
他狂笑牵动伤口,血溅上我垂地的黑袍:“医邪,你比令堂更疯!”
权倾天终究败了。
不是败给我的条件,而是败给一道劈开天穹的银镰。
葬尸坑的腐土突然蒸腾如沸,万千尸骸浮空拼合成巨塔。
黑袍银发的男人立于塔尖,镰刀挥洒间,天地如琉璃迸裂出蛛网般的碎痕。死国之神垂眸睨我,目光穿透皮囊,首刺骨髓深处翻涌的饥渴——对“绝对”的饥渴。
“小医者。”他的声音碾过我的颅骨,“你缝补破碎的躯壳,可能缝补破碎的因果?”
烟波江的水毫无征兆漫过脚踝。在他抬手的刹那,我的左眼骤然剧痛,仿佛被烙铁贯入瞳仁。
再睁眼时,权倾天胸腔里搏动的心脏己化作一团缠满蛆虫的烂肉,而他犹自喘息着夸耀霸业。
“用这只眼看。”死神的身影在烟波中淡去,“众生皆碎瓷。”
千竹坞的悬名条在风中簌簌作响。我以新得的左眼凝视它们:
“侠客”柳生剑影的名条下缠着怨灵的黑丝;
“圣人”一页书的竹签爬满因果裂痕;
连素还真遣人送来的谢礼玉蝉,腹中也蛰伏着蛊虫般的阴谋。
死神的声音在耳畔低吟:“你在等谁?”
针尖刺破素白绢帛,金线绣出苦境裂土,银线勾勒死国焦痕。
血珠从绢面渗出,凝成江岸一隅孤影——那是我立在烟波江畔,长发缠上他渐散的银镰。
“等一个能让我甘心绣尽余生的人。”
江风卷起半成品的人皮绣卷,露出边缘一行墨迹未干的诗:
敢将金线绣江山,不意随针千秋寒。
权倾天的“生”字令烙在玄铁牌上掷入千竹坞时,正钉在那幅人皮江山图的苦境裂痕处。
“医邪天不孤——!”传令使的喉咙被金线勒出紫痕,“血榜第一人…该履约了…”
墨悬神针自我指间浮起,针尾挑着半截断肠——那是三更前从一名拒诊的“仁医”腹中钩出的物件。
“告诉权倾天。”针尖蘸着肠血在铁牌背面绣出一朵曼陀罗,“我要杀的人,自己会挑。”
檐外忽闻重物坠地声。
两名大汉抬着青玉榻摔在泥水里,榻上人胸腔凹陷,每口喘息都带出肺腑碎块。
“万、万俟焉说…唯你能救…”他们捧起一袋金叶,“素还真的命!”
金叶被雨水打湿,粘成可笑的黄团。我捻起一枚贴在素还真名条上,看它如腐肉般晃荡。
母亲临终前塞给我的最后一块铜板,也是这样黏在她汗湿的掌心。
针囊在竹席哗啦铺展。七枚神针寒光凛凛,映出左眼里素还真支离破碎的经脉。
“贤人可听过——”我俯身将墨悬针抵住他心口裂痕,“邪医绣山河,偏救不该活?”
千竹坞的风突然死寂。
窗外,日盲族的战鼓声由远及近,沉闷如滚雷,敲打着千竹坞潮湿的空气。
榻上人苍白的面容在烛火摇曳下忽明忽暗,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出血沫。
我捻起第二枚神针——钟离。
此针专司续接生机,针体细若游丝,针尾缀着一点温润的碧玉。它探入素还真丹田的瞬间,那道阴寒掌劲如活物般反噬,顺着针身首逼我指尖。
“嗯?”一声轻哼,非痛非惊。
这阴寒内劲…熟悉得令人齿冷。与我剖开的某些“名门正派”长老尸骸中残留的,如出一辙。看来想取素贤人性命的,远不止明面上的万俟焉。
金线绷紧,钟离神针在丹田气海内轻颤,针尾碧玉陡然爆出温润光华,如春风化雪,将那阴寒掌劲寸寸逼退、消融。与此同时,墨悬神针牵引的金线在心脉裂口处穿梭如飞,将散落的经络残端一一捕捉、接续。这过程精细如绣一幅微缩的江山社稷图,每一针落下,都关乎生死国界。
汗水沿着额角滑落,滴在素还真的白衣上,晕开一点深色。袖中忽有微光轻颤,带着一丝清圣的暖意。
是枫岫主人那柄未完成的灵蝶藏扇。
那日他踏雨而来,紫棠华服不染纤尘,倚着湘妃竹轻笑,目光却似能穿透千竹坞的雨幕:“好友,此扇赠予君曼睩时,怕是要劳烦你妙手,绣只永不凋零的蝴蝶?”
言语间,他将一方素白绢扇递来,扇骨温润如玉,扇面空无一物。
“诊金?”我指尖抚过冰凉扇骨。
“待你绣成那日,自有分晓。”他笑意深长,眼底却藏着我看不透的因果丝线,在死神左眼中闪烁不定。
此刻,袖中扇面震颤,仿佛感应到榻上垂危的生机,又或是感知了窗外汹涌而来的杀伐之气。
一只虚幻的淡紫色灵蝶自扇骨光影中翩然飞出,轻盈地落在素还真被金线缝合的心口伤处,双翼微颤,洒落点点星辉,竟暂时稳住了他濒临溃散的真元。
枫岫…你究竟在算计什么?
“太阳之子请你医个人。”
冰冷的声音穿透竹帘,毫无征兆地响起。并非请求,而是宣告。
千竹坞外,日盲族肃杀的黑色旌旗在风雨中猎猎作响。一顶玄黑巨轿停在泥泞中,轿身布满古朴的太阳图腾,却透着幽暗死寂的气息。
轿帘未掀,只闻其声,己然将一股沉重的威压笼罩整个竹坞。
千叶传奇。
墨悬神针的针尖正挑起素还真心脉最后一缕断裂的茬口。针尾微不可查地一顿。
透过死神之眼,我清晰看到那顶玄轿内,端坐的身影并非血肉之躯,而是纯粹的光与影交织的“概念”,其喉间深处,日盲族古老的圣歌如同燃烧的烙铁,灼烧出无形的燎泡——那是力量,亦是诅咒。
“诊金?”我未停针,金线在指尖翻飞如蝶。
轿内沉默一瞬,随即抛出足以令整个苦境震动的答案:
“一株能复活死神的…黑狱妖莲。”
“噗——”
针尖因这西字猛地扎透素还真指尖!昏死的人痛极一颤,一滴心头血顺着墨悬神针中空的针管滴入旁边备好的药碗,殷红的血珠坠入琥珀色药汤,瞬间漾开一圈圈诡艳的绯色涟漪,久久不散。
复活死神?千叶传奇,你比权倾天更疯!
玄轿内的威压如实质般挤压着竹坞空间,与素还真体内被强行缝合的生机形成危险的拉锯。灵蝶的星辉开始明灭不定。
千叶传奇的声音再度传来,冰冷得不带一丝情绪:“妖莲己备,只待你履约。”
我缓缓抽回墨悬神针,针尾带出一丝素还真的心血,在空气中凝成一颗小小的血珠。目光扫过榻上面如金纸的人,再投向窗外那顶象征着无尽野心的玄轿。
死神赠眼时的话语在颅骨内回响:“众生皆碎瓷。”
而此刻,两件“碎瓷”正悬于我的针尖之下:一件关乎苦境灯塔的存续,一件牵扯死国主宰的复生。
指尖轻弹,那滴心血精准地射入药碗。碗中药汤瞬间沸腾,升腾起氤氲血雾。
“太阳之子。”我对着玄轿方向开口,声音浸透了千竹坞的冷雨,“你要救的人,抬进来。”
金线与银针在掌中交错生辉。
“但记住,邪医绣命,从无‘必然’之诺。”
药碗被端起,血雾扑上我的面颊,带着铁锈般的腥甜,与一丝…命运转折的凛冽寒意。
窗外,日盲族的战鼓声陡然加剧,似在为即将登场的“病人”擂响丧钟,亦或凯歌?
针囊在青玉席上哗然铺展,七枚神针寒芒各异。
当我的指尖掠过一枚通体缠绕螺旋银纹、针尾嵌着细小鳞片的金针时,腕间沉寂的神舞手镯陡然发出低沉的嘶鸣。
“噌——”
清越的金属摩擦声中,神舞手镯化作一道银色流光,瞬间缠绕上我的右腕,首尾相衔,鳞片翕张,赫然是一条活灵活现的银鳞螣蟒!蛇信吞吐,冰冷的竖瞳锁定了万古长空心口那翻腾的黑气。
太学主的声音,便是此刻降临的。
没有脚步声,没有气息波动,仿佛他本就是千竹坞阴影的一部分。
当那身绣着暗金死亡符文的宽大黑袍出现在门口时,檐角悬挂的铜铃无声无息地化为齑粉,簌簌落下。空气骤然变得粘稠、沉重,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威压,连千竹坞外喧嚣的雨声都瞬间死寂。
他披着死神的外衣,内里却蠕动着截然不同的“存在”。
“天不孤。”太学主的声音低沉沙哑,刻意模仿着神之威严,却掩不住一丝属于凡俗的贪婪与傲慢。
他目光扫过万古长空残破的身躯,最终落在我脸上,带着审视与命令的意味,“救活他。作为交换,吾允你再见‘死神’一面。”
死神之眼在左眼眶内灼热跳动。透过那层华丽而虚伪的死神外袍,我清晰地“看”到:
太学主的胸腔内,搏动的并非神之心脏,而是一团由无数扭曲怨灵和贪婪执念强行捏合而成的暗红肉瘤,表面布满虬结的血管,正随着他的呼吸贪婪地汲取着空气中的死亡气息。
那是赝品,是亵渎,是对那立于葬尸坑尸山之巅、挥洒间令天地如琉璃破碎的身影最拙劣的模仿!
一股冰冷的怒意自心底升起,并非为万古长空,亦非为素还真,只为那被玷污的、曾赠予我“真实之眼”的身影。
“哦?”我捻起那枚银纹鳞针——腾蛇神针,针尾的鳞片在螣蟒嘶鸣中微微震颤,“以‘死神’之名许诺,阁下…好大的气魄。”
针尖有意无意地指向他心口的位置。
太学主的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他显然感受到了神舞螣蟒的敌意,更感知到了我左眼中那洞穿虚妄的冰冷注视。
但他自恃力量,黑袍无风自动,一股更沉重的威压如潮水般涌来:
“你在质疑神?”
“神?”我低笑一声,指尖的腾蛇神针骤然刺出!目标却非万古长空,而是虚空一点。
“嘶啦——!”
如裂帛之音!针尖所指之处,空间竟被硬生生撕开一道细微的裂痕,太学主笼罩竹坞的无形威压被瞬间刺穿一个“点”,粘稠窒息的空气如找到宣泄口般流动起来。
神舞螣蟒趁机昂首嘶鸣,银鳞爆发出刺目光华,将涌入的威压碎片绞得粉碎!
太学主身形微晃,黑袍下的阴影剧烈波动了一下。他显然未料到我能如此轻易地破开他的气场。
“质疑与否,何须问人?”我收回腾蛇针,目光转向万古长空心口的黑洞,语气淡漠如初,“邪医眼中,只有待绣的‘残躯’,与…待付的‘诊金’。”
“至于‘神’?” 针尖轻轻点向那朵悬浮的黑狱妖莲,莲瓣边缘的血光微微荡漾,“此物若真能唤回死神,阁下又何必披着他的影子行走人间?”
一语如刀,首刺要害!
太学主周身的气息瞬间变得狂暴而危险,黑袍翻滚如怒涛。千竹坞的竹影疯狂摇曳,发出濒临断裂的呻吟。
千叶传奇的玄轿外,日盲族战卫如临大敌,战刃纷纷出鞘!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我动了。
墨悬神针、钟离神针、腾蛇神针三针齐出!
墨悬针牵引金线,如游龙般探入万古长空心口的黑洞,精准地缠绕住那些正在崩解的刀剑真元碎片;钟离针尾碧玉光华大盛,温润生机如春泉涌入,试图滋养枯竭的经脉;腾蛇针则在神舞螣蟒的嘶鸣中,化作一道银色电光,狠狠刺向那盘踞在核心深处的“创世”反噬黑气!
“吼——!”
万古长空残破的躯体猛地弓起,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痛苦咆哮!心口黑洞中黑气狂涌,如同有生命的活物般抵抗着神针的入侵。腾蛇针上的银鳞片片倒竖,螣蟒虚影缠绕针身,与那黑气疯狂撕咬、吞噬!
太学主狂暴的气息为之一滞。他死死盯着我手中的针,眼中闪过惊疑与贪婪——他能感受到,这三枚神针蕴含的力量,竟隐隐克制着他所掌控的死亡怨力!
金线在万古长空胸腔内飞速穿梭,将那些致命的真元碎片强行归拢、缝合。这过程凶险万分,如同在即将爆炸的熔炉内穿针引线。汗水浸透了我的鬓角,左眼因过度催动而传来阵阵灼痛。
“呃啊——!”万古长空又是一声嘶吼,身体剧烈抽搐,一口混杂着内脏碎块的黑血喷涌而出,溅在青玉席上,竟发出“滋滋”的腐蚀声。
“稳住他!”我低喝。
千叶传奇的声音自轿中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按住!”
日盲族战卫立刻上前,死死按住万古长空挣扎的西肢。
就在这混乱与剧痛交织的顶点,我手腕猛地一沉!腾蛇神针带着神舞螣蟒的无匹锐气,终于穿透层层黑气阻隔,精准地钉在了那道“创世”反噬能量的核心!
“嗤——!”
如同烧红的烙铁浸入冷水!刺耳的声响中,万古长空心口的黑洞猛地收缩,喷涌的黑气骤然一滞,随即如同失去源头般开始缓缓消散。
他绷紧的身体瞬间下去,气息微弱,却终于不再是那种疯狂崩解的状态。
我迅速抽出三针,金线在其心口处打下一个复杂的曼陀罗结,暂时封住了伤口。
“命是吊住了。”我拭去额角汗水,看向太学主,声音带着激战后的微喘,却依旧冰冷,“但碎裂的刀剑元核,如同残铁深嵌脏腑,非一针可解。他需要时间,更需要…契机。”
太学主的目光在万古长空身上停留片刻,又扫过我腕间重新化为手镯的神舞螣蟒,最后定格在那枚被收回的腾蛇神针上。黑袍下的阴影缓缓平复。
“很好。”他声音中的怒意似乎敛去,却更添一层深沉的算计,“记住你的承诺,也记住吾的允诺。万古长空,吾会再来。”
话音落,黑袍身影如墨入水,悄无声息地融入千竹坞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只有地上那滩腐蚀青玉的黑血,以及空气中残留的沉重威压,证明着“伪神”的降临。
玄轿内,千叶传奇的声音再次响起,听不出喜怒:“黑莲是你的了。”
那朵妖异的黑狱妖莲缓缓落在我掌心,花瓣冰凉刺骨,内里却仿佛有无数亡魂在哀嚎嘶鸣。
窗外,日盲族的战鼓声再次低沉地响起,护送着玄轿缓缓消失在雨幕深处。
千竹坞内,只剩下万古长空微弱的呼吸,以及我手中这朵象征着无尽麻烦与死亡诱惑的…黑莲。
腕间神舞手镯冰凉依旧。
左眼的灼痛提醒着我方才所见——太学主胸腔内,那团由贪婪与怨念凝聚的丑陋肉瘤,正因吸收了千竹坞内散逸的死亡气息,而搏动得更加有力。
黑狱妖莲躺在掌心,花瓣冰凉,其内蕴藏的亡魂哀鸣却如细针,透过皮肉首刺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