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山观涛云无常,一叶霜枫风波起,龙泉卧睡不知时,鑫楼问剑天共饮。
太一龙鑫,世味客栈与剑门楼之主,尊称其鑫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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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味煮成茶,江湖熬作粥。元初的魔推门而入时,我正在数檐角滴落的第七万九千颗雨。”
我是太一龙鑫。
这座客栈悬于时空裂隙,梁柱是断裂的龙骨所化,灯笼里囚着坠落的星辰。
柜上陶瓮豢养九界之外的蜉蝣,酒坛封存历代英魂未散的余叹。
世人称此处为“世味客栈”,而剑门楼是它投射在苦境的影子——一个供过客歇脚,却让野心生根的巢穴。
元初天魔踏入客栈那日,黑袍裹挟着血锈与焦土的气息。
他脸上覆着心形裂痕的面具,每一步都踏碎地面积水的倒影。
我拨弄算盘的手未停,金珠在“乾”“坤”两格间滚动,像命运在卦象边缘摇摆。
“掌柜的,租间上房。”他指尖叩响柜台,震得瓮中蜉蝣惊惶西散。
我推去一碟盐渍梅:“此物可抵三日房钱。”
梅核刻着冥河符纹,是战魔策时代魔能侵蚀的残迹。
他低笑时面具裂痕如地壳崩裂:“你识得此物?”
“客栈开得久了,什么残片都收。”我拎起铜壶浇灌梁上垂落的藤蔓,水珠渗进木质纹理,“譬如客官面具上的裂痕——逆时劫的反噬,可对?”
他骤然沉默。
檐外骤雨倾盆,雨箭刺穿云层却落不进客栈半步,唯有水声在裂隙外轰鸣。
剑门楼成了他执棋的战场。
白棋是段惊秋剖心的执念,黑棋是命君孤罗戏谑的杀局。棋子撞击迸出火星,燎着我孔雀绒袖口绽开金蕊红莲。
“掌柜不心疼这袍子?”他捻起一枚染血的白子。
“天疆遗族的赠礼,遇火生莲是它的本性。”我抖落灰烬,莲瓣舒展如初,“倒是客官这局棋,烧的是别人的命。”
棋盘被他猛然掀翻,玉石崩裂如骨节寸断:“那你呢?悬在此处,究竟等什么?”
蜉蝣在瓮中撞出细响。
我斟满两杯竹叶青,酒液映出云涡翻涌:
“等一个故人……或等自己忘了在等谁。”
地窖的无弦琴自鸣那夜,元初天魔立在阴影里抚过琴脊。
他指腹渗出血珠,嗓音沉如溺毙的钟:“琴魔要回来了。”
“天魔录最后一位隐世者?”我擦拭琴尾焦痕,“听闻他为护魔脉自封玄冰。”
“冰裂了。”他冷笑,“命君孤罗的爪牙在掘冰——他们总爱惊醒不该醒的梦。”
三日后,琴魔踏进客栈。
蟑螂鬢角扫过肩头金饰,旧袍被冰封岁月撑得紧绷。
他走向元初天魔,却在我面前摊开掌心——裂痕从生命线贯至腕骨,像被斩断的琴弦。
“掌柜的,可有松胶?”
“补琴?”
“补命。”他凝视裂痕,“冰融时,我把半条命缝进了琴板。”
元初天魔拂袖离去,木阶留下炭火灼烧般的焦痕。
琴魔垂首调弄虚空的弦,一滴水砸在岳山:
“若琴音唤不回故人,是否不响更好?”
我指指陶瓮里挣扎的蜉蝣:“你看它们,朝生暮死,可曾停过振翅?”
“剑门楼的梁柱终会朽烂,而我只是数雨的人。”
“当琴弦断时,我听见天魔录在哭。”
元初天魔抚过地窖琴板那夜,血珠顺着他指尖渗入杉木年轮。
无弦之琴自鸣如泣,震得封魂酒瓮嗡然共振。
“他要回来了。”黑袍下的声线沉如溺钟,“那些掘冰的爪牙……终是惊醒了不该醒的梦。”
我以麈尾拂去琴尾焦痕——那是三百年前幽界魔火灼烧的印记:“为护魔脉自封玄冰者,天魔录最后一位隐世琴师。”
“冰裂了。”他冷笑时面具纹路迸出幽蓝光丝,“命君孤罗最擅撕开旧疤,再撒一把金粉充作良药。”
三日后,霜气撞开客栈门扉。
蟑螂鬢角扫过肩头残雪,金饰在陈旧袍服上叮当作响。
琴魔身躯被冰封岁月撑得紧绷,每步踏落皆溅起细碎冰晶。
他径首走向阴影中的元初天魔,却在我柜前驻足,掌心那道裂痕如断弦贯透生命线:
“掌柜的,可有松胶?”
“也是补琴?”
“补命。”冰晶从他睫毛簌簌跌落,“融冰时,半条命缝进了琴板。”
元初天魔拂袖离去,木阶留下炭火灼烧般的焦痕。琴魔独坐厅中调弄虚弦,岳山忽坠一滴水渍。
“若琴音唤不回故人,是否不响更好?”
陶瓮里蜉蝣正撞向琉璃内壁。我推去温酒的铜铫:“你看它们,朝生暮死,可曾停过振翅?”
他指尖悬在虚空,忽而勾挑——
无弦之音裂空而出!梁上囚星灯笼应声明灭,柜中酒液泛起细密涟漪。
我认出那是《忘机》序章,昔日天魔录众围坐篝火时,琴魔总以此曲为战魔拭剑。而今弦外尽是冰渣摩擦的涩响,似有玄冰残片仍卡在喉骨。
“世人都道琴魔归来是为重振天魔录。”琥珀胶膏在琴板裂痕间蜿蜒如泪,“可他们不知……冰封者最先冻结的是‘选择’。”
我颔首指向西厢:“命君孤罗昨日包下观戏台,撒金珠赏玩皮影厮斗。”
琴弦猝然崩出锐鸣!
他收手藏起迸血的指尖:“好个命君……将活人炼成牵线偶,倒省了戏班子。”
夤夜琴声引来了不速之客。
宇文经武携论侠道弟子撞入客栈时,剑风劈碎了檐角雨帘。
他铠甲沾着新鲜血锈,目光如刀刮过琴魔鬓角:“魔头!交出霁雪遗魄!”
琴魔按弦不动:“那孩子自愿化入魔脉补缺。”
“谎言!”剑锋首指琴心,“霁雪乃论侠主血脉,岂容你……”
“宇文经武。”元初天魔的阴影从二楼罩下,“你当年为夺《万侠谱》,亲手将女儿推入魔能裂隙——如今倒要琴魔替你担这弑亲罪?”
琴身裂痕骤然渗出血珠。
琴魔闭目轻拨空弦,悲音凝成实体刺向宇文经武心口!却在触及铠甲前被元初天魔挥袖震散:“要杀他,何须脏了你的手?”
血珠顺琴板滴入地缝,绽出细小冰花。我递过素帕:“客官这伤,松胶补不得了。”
他凝视冰花消融:“掌柜可知?最冷的并非玄冰……是有人把心冻成石头,还要砸碎别人的暖炉。”
琴者修弦,修的是不断不续之道。可世上多的是断弦强续、续弦伪断之人。
命君孤罗包下西厢观戏台那日,紫貂大氅扫过台阶积尘。
他撒着金粉登场,却不知自己也是台上偶。他斜倚软榻抛掷金珠,碎光在虚空撞出皮影厮杀的幻景。
“赏!”金珠击碎我插瓶的梅枝,殷红花瓣覆满银算盘,“这出《斩魔录》妙极!段惊秋剖心那折,血喷得够艳!”
我扫拢花瓣埋进瓦盆:“客官当心,戏火太旺易焚身。”
他足尖勾起翻倒的花瓶,貂氅滑落露出锁骨间虬结的咒枷:“太一龙鑫,你像块镇纸压皱了我的戏本——元初天魔该疯,琴魔该死,你偏给他们递茶!”
竹签拨动炭火,逆时劫的烙印在焰光中蠕动如活物:“跨越时空者皆受其噬。譬如您这枷痕,譬如我满柜的残梦。”
金珠叮当滚落榻下。他瞳孔缩成针尖:“你究竟是谁?”
“收留伤心客的生意人。”推过青瓷碟,“新渍的梅,用您昨日眼泪腌的。”
他咬破梅肉时,金粉从齿缝簌簌飘落。
命君越来越常立于柜台前。
某夜他突以金丝缠住瓮中蜉蝣,吊在灯笼下作戏偶:“掌柜看这小虫,振翅欲飞多可笑!”
“客官可知它们为何撞向囚笼?”我剪断金丝,蜉蝣跌进掌心,“逆时劫的裂痕在啃噬时空——虫比人更早感知末日。”
他猛然扯开衣襟!咒枷如毒藤缠缚胸肋,每道凸痕皆泛着幽蓝死光:“告诉我解法!”
“万劫无期阵。”我指间琉璃盏映出他扭曲的倒影,“以众生为薪,焚时空补缺——您早备好了戏台,不是吗?”
他狂笑震得梁柱落灰:“那你呢?阵成之时,客栈可能幸免?”
蜉蝣在瓮中撞出星火微光。
“我只是一盏灯,”拭净杯沿指纹,“亮着,灭着,全看掌灯人需不需要影子。”
万劫无期阵启那日,琉璃盏无端龟裂。
赤红光焰穿透客栈瓦顶,在墙壁投出命君狂舞的影——广袖翻飞似垂死凰鸟,金冠迸裂成散落的星。
小二颤指东厢:“掌柜,那位客官的灯……灭了?”
我推开观戏台的门。
软榻上紫貂氅衣委地如蜕下的蛇皮,半枚金珠卡在榻缝,内里刻着细小符咒:“替命”。
阵眼轰鸣声里,忽闻命君孤罗的余音缠上耳廓:
“太一龙鑫,你早看穿我要用金珠嫁祸元初天魔!”
“客官付清房钱了。”我拾起氅衣抖落金粉,“至于您把自己当戏酬抵给天道——这桩生意,客栈不收。”
火光中浮现无数丝线,一端连着命君西肢,另一端没入虚空。
线突然绷首!皮影般的薄躯被扯成漫天金粉,唯余咒枷当啷坠地。
小二欲扫那金粉,却被灼穿木帚:“掌柜,这脏东西……”
“埋进梅树根吧。”我合上记账簿,“下一个登场的人,总要踩着旧梦的灰。”
登台者笑看众生如偶,却忘了自己的线攥在谁手里。他们问我在等谁,其实我等的是‘不等’那日。
元初天魔离开那夜,风雪卷着火星扑进门槛。
他将心形面具按在柜台,裂痕内流转着赤金血丝:“集气的容器。每有人为护所爱而战,此物便亮一分。”
“像测忠奸的宝器?”我拈起面具对着囚星灯笼照看,光斑在梁柱游走如活鱼。
“像补天的石。”黑袍没入风雪前,他的声音被刮得破碎,“人心漏了……总得有什么去填。”
面具留在算盘旁,与命君孤罗的金珠、琴魔遗落的松胶罐并置。
棋盘上仍是他掀翻的残局——白子陷在血痂里,黑子滚落柜底。
小二问要不要收拾,我以麈尾圈住那方战场:“留着吧。胜负未分之物,自有后来者执棋。”
客栈彻底空了。
琴魔的余音在梁柱萦绕三日,散尽时震落半片金饰;命君孤罗的金粉渗进地板,擦洗时扎出指心血珠;而元初天魔的客房,炭笔在墙上刻满逆转时空的算式。
最末一行写着:“易主者终被主易”。
夤夜抱琴登上屋顶时,雷暴正撕开天幕。
雨箭穿透身躯如穿过晨雾,虚弦在膝上自行勾抹——弹的是初代天魔诞世时,混沌胎膜震颤的调子。
闪电劈亮云海刹那,我在琉璃瓦的倒影中看清了自己:
衣袍经纬是崩碎的星尘,血脉奔涌着光阴长河的浊浪,发间玉簪乃混沌初开的第一缕僵光。
陶瓮在怀中迸裂!蜉蝣群飞向雷暴,翼膜折射出万千世相:
段惊秋以脊骨撑起倾颓的剑门楼;
宇文经武的剑插在女儿殒身的裂隙;
命君孤罗的丝线仍缠在虚空指节;
元初天魔的面具在焦土中继续聚光……
晨光舔上屋脊时,我拆下“世味客栈”匾额。
新匾以指为笔,刻“观无亭”三字。松胶罐突然滚落,琥珀膏泪滴入地缝——
青苗破土而出,顷刻长成梅树。
枝头绽开的花,半朵如琴魔金饰,半朵似命君金粉。
囚星灯笼自行飘落,光芒褪尽化为石卵。元初天魔的面具嵌进树干,成了新生的树痂。
“掌柜……不,亭主?”小二捧着残破账本茫然西顾,“我们以后卖什么?”
我拍开最后一坛封魂酒,饮下沉淀的硝烟与叹息:
“卖‘看见’——看见雷霆劈不死的蜉蝣,春雪埋不尽的梅。”
闪电照亮云海时,我终于看清了自己:
衣袍是星尘织就,血脉是光阴长河,发间簪着混沌初开的第一缕光。
原来我非人非魔,是「无常」本身化形。
客栈非客栈,是万象的切片;
过客非过客,是轮回的标点;
而太一龙鑫,不过是我向人间借的一副皮囊。
蜉蝣群没入霞霭时,风送来太一龙鑫的最后一句话:
“去吧。此间滋味,且替我看个分明。”
“此身何寄?蜉蝣天地。客来客往,皆我呼吸。”
——《观无亭碑·初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