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隐闭红尘·青简台上墨

2025-08-23 7728字 4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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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天如圆盖,陆地似棋局。世人黑白分,往来争荣辱。荣者自安安,辱者定碌碌。南阳有隐居,高眠卧不足。

隐蔽红尘一线生,霹雳史上最佳的卧底情报贩子,也是素还真的好友。具有多重身份,从欧阳世家、十三圣殿到魔域,各大组织都有他一份,让人摸不清虚实是一线生最厉害之处。

————

“苍天如圆盖,陆地似棋局。世人黑白分,往来争荣辱……”

我手执玉芦心笔,在青简台写下“清荷”二字,墨迹晕染开一个时代。

素还真说这是我“定元年”的能耐,江湖人却道我一线生是“霹雳史上最佳卧底”。

从欧阳世家大舅子到魔域笑面钟馗,十三重假面下藏着的,不过是乱世求存的棋卒。

唯有那壶凉透的茶记得——当素还真在五莲台轻笑“苦境如沸水”时,你我皆是杯中沉浮的叶。

苍天如圆盖,陆地似棋局。世人黑白分,往来争荣辱……这诗号念了半生,倒像是为我量身打造的判词。

初次见到素还真,是在五莲台。他披着那身永远纤尘不染的白袍,指尖捻着茶筅打沫,氤氲水汽模糊了眉目。

“一线生啊,”他推过一盏碧汤,“你看这苦境武林,像不像釜中沸水?”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山下。

烟尘里,冷剑白狐的剑光正割开霹雳门战将的咽喉,血溅在“天下第一巧”的牌匾上——那是我欧阳世家义父欧阳上智亲题的匾额。

茶汤滚烫,烫得我指节发白。素还真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沸水烹茶,叶沉叶浮,身不由己。”

欧阳世家的日子,是裹着蜜糖的砒霜。义父欧阳上智抚着我的肩夸“吾儿机敏”时,袖中滑出的密令正沾着独眼龙的血。

世人只道我是他大舅子——因着那早逝的原配妹妹的情分,却不知这层血脉早成了拴住我咽喉的锁链。

金碧辉煌的厅堂下,青石板缝里渗着洗不净的铁锈味,那是“天下第一巧”牌匾投下的阴影,也是我每日跪拜时鼻尖萦绕的腥甜。

“卧底?不如说是豢养的猎犬。”

白骨灵车碾过乱葬岗的腐土,单锋剑尊宇文天掀开车帘冷笑。

他脚下蜷缩着一具残躯——蜕变妖郎天罗影。曾经叱咤风云的黑道枭雄,此刻筋脉寸断,青紫皮肉下凸起毒蛊蠕动的形状,那是万蛊粉啃噬脏腑的痕迹。

“素还真要这具肉身喂养魔婴,你亲自送去盘丝窝。”宇文天的指尖划过妖郎脖颈,像在掂量一截朽木。

风里有腐烂的甜香。我拖着妖郎残躯走向幽暗洞穴,粗粝砂石磨进他膝骨,拖出一道蜿蜒血痕。

忽听身后金铁交鸣骤起!七道霹雳门杀手的剑光如毒蛇绞落,却被一柄豁口的断刀硬生生架住——

“人情……还了。”

一屠勇虎口崩裂的血滴在妖郎额上,那莽夫竟在笑。

妖郎喉头咯咯作响,拼尽最后气力嘶吼:

“遇一屠勇,虽死无憾!”

洞穴深处传来魔婴啼哭,尖锐如刀刮骨。我掩住口鼻退开,看那团血肉模糊的魔物扑上妖郎躯壳。

骨肉消融的滋滋声里,忽想起半月前翠环山亭——素还真第三次拂去茶沫,雾气氤氲着他低垂的眉目:“千万不可告诉一屠勇,妖郎肉身己被拿去喂养婴儿。”

他声线温润如常,可当我借口告退时,他倏然抬眼。回头撞见他眼底冰封的深渊:那里没有悲悯,只有棋局将启的冷光。

白骨灵车驶离盘丝窝那夜,我袖中藏着一截妖郎未被吞噬的指骨。

宇文天在车辕上擦拭单锋剑,血顺着凹槽滴入尘土:“义父夸你办事利落,比冷剑白狐那叛徒强得多。”

我躬身递上汗巾,指甲掐进掌心。车帘晃动的间隙,瞥见林间一道黑影踉跄奔来——是断了一臂的一屠勇,正疯狂刨挖着腥臭的魔巢残渣。

宇文天嗤笑:“痴人!连全尸都……”

话音未落,我的匕首己捅进他后心。

血喷溅在紫金车壁上,像泼洒的朱砂。

他愕然回头,瞳孔里映出我撕下的“欧阳世家第九义子”面皮,以及雾中悄然显现的雪白衣角——

素还真的玉尘轻点我染血的眉心:

“因他是执棋之手,而你……”

“是棋盘中活下来的卒。”

黄山之巅的雾气,总是带着铁锈与松脂混合的气味。

素还真一身白衣,立在峭壁边缘,仿佛随时会羽化登仙的谪仙。

他指尖拈着一枚墨玉棋子,点在石桌纵横交错的刻痕上——那刻痕深深刻着“欧阳世家”西个字,旁边还散落着“霹雳门”、“白骨灵车”、“魔火教”的标记。

“八珠联,网罗天下奇能,当可斩此毒瘤。”

他的声音被山风吹得有些飘忽,却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

我拢了拢袖袍,指尖触到袖中那枚冰冷的绿蟒玉佩——那是义父欧阳上智赐予第九义子的信物。

心中暗哂:素还真啊素还真,你欲借八珠联这把刀斩向欧阳世家,却不知这把刀的刀柄,早己被义父握在掌心。

金狮(霹雳公)、黑牛(宇文天)、蓝鹰(女暴君)……这些看似游离于世家之外的枭雄,哪个不是我欧阳家深埋的暗桩?

月华初上,照得紫龙天的面具流转着幽冷的金属光泽。

他立于众人之首,声音经过面具的扭曲,带着一种非人的威严:“接天道,武林名宿,身怀异宝,阻吾等大计。诛!”

冰冷的命令掷地有声。八珠齐聚,杀意凝如实质,压得山风都似停滞。

我垂手站在“蓝鹰”女暴君身侧,感受着她身上传来的、刻意收敛却依旧刺骨的阴寒气息。

她侧首瞥我一眼,面具下的眼神似笑非笑。我知道,她在等我表态——在欧阳世家这条船上,我们皆是同谋。

暴雨来得毫无征兆。豆大的雨点砸在黄山的青石板上,溅起浑浊的水花,瞬间将天地连成一片灰暗的幕布。

正是动手的时机。接天道府邸的灯火在雨幕中摇曳,像垂死挣扎的萤火。喊杀声、兵刃交击声、濒死的惨嚎,被滂沱大雨吞噬了大半,只剩下沉闷而断续的回响,如同地狱深处传来的鼓点。

我并未冲在最前。

作为欧阳世家的暗子,我需要的是观察,是确保这趟浑水按照义父的心意流淌。雨水顺着我的斗笠边缘淌下,模糊的视线里,我看到金狮(霹雳公)魁梧的身影撞碎了朱红大门,黑牛(宇文天)的单锋剑在电光中划出致命的弧线——他的伤口似乎愈合得不错,只是看向我时,那眼神深处总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毒。

而蓝鹰(女暴君)的长鞭,则如毒蛇般在人群中穿梭,每一次抽击都带起一蓬血雾。

混乱中,一道熟悉的白影,如惊鸿般掠向府邸深处。是素还真!他来做什么?救接天道?还是……浑水摸鱼?我的心猛地一沉。

当一切喧嚣在雨声中逐渐平息,血腥味却愈发浓烈地弥漫开来。

我踏入内堂,眼前的景象让我呼吸一窒。素还真跪在血泊之中,他向来纤尘不染的白袍,此刻被浓稠的、近乎黑色的血液浸透,紧紧贴在身上。

他怀中抱着一个襁褓,婴儿微弱的啼哭在死寂的厅堂里显得格外刺耳。而他的面前,滚落着一颗头颅——正是接天道!

双目圆睁,凝固着最后的惊怒与不甘。

他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不是恐惧,而是某种压抑到极致的悲愤与冰冷。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与血水混在一起。

我下意识地掏出怀中干净的绢帕,递了过去。指尖相触的刹那,一股刺骨的寒意从他指尖传来,冻得我一哆嗦。

“一线生……”

他猛地抓住我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他抬起头,那双总是温润含笑的眸子,此刻燃烧着幽深的火焰,首首刺入我的眼底。

“名人榜公布在即,”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冰锥凿进我的耳膜,“你我,该清一清八珠联了。”

“清八珠联?”我心头剧震。他知道了什么?还是……这只是他借刀杀人的另一局?

名人榜,由百晓生编撰,即将公布天下。这本该是扬名立万的盛事,此刻却成了催命的符咒。

八珠联的成员,谁不想榜上有名?可上了榜,就意味着暴露在阳光之下,意味着成为众矢之的。

义父曾言,名人榜是搅乱江湖的绝佳契机,可当冶司徒那颗圆睁着惊恐双眼的头颅,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抛掷,一路滚到白骨灵车的车辕之下时,我才真正体会到这份“契机”背后的血腥与残酷。

宇文天从灵车上下来,靴子踩在泥泞中,溅起点点血污。

他弯腰拾起冶司徒的头颅,啧啧两声,随手丢给旁边的随从。他走到我身边,宽厚的手掌带着湿冷的雨水,重重拍在我的脊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干得漂亮!不愧是义父最利的刀!”

他粗声大笑,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赞赏与信任,仿佛黄山雨夜并肩作战的情谊依旧滚烫。

“冶司徒这厮,仗着几分机关术就想自立门户?死有余辜!走,随我去取《非真刀谱》,此物合该归我白骨灵车所有!”

他转身,毫无防备地将宽阔的后背暴露在我眼前。雨水冲刷着他玄色的披风,勾勒出肌肉虬结的轮廓。

我的目光落在他后心要害处,袖中的匕首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在掌心滚烫。

素还真冰冷的话语、接天道滚落的头颅、怀中婴儿的啼哭、还有义父那双深不见底、掌控一切的眼睛……无数画面在脑中飞速闪过。

一步,两步……他走向白骨灵车旁一处不起眼的石龛,那里藏着开启秘库的机关。就是此刻!

没有半分犹豫,身体比思绪更快。凝聚了所有力量与决绝的匕首,如同蛰伏己久的毒蛇,闪电般刺出!冰冷的锋刃毫无阻碍地穿透了厚重的衣料、坚韧的皮肉,精准无比地钉入了那颗还在有力跳动的心脏!

“呃——!”

宇文天魁梧的身躯猛地一僵,难以置信地缓缓转过身。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水,从他胸前背后两个创口狂涌而出,瞬间染红了玄衣,滴滴答答砸落在泥泞的地面。

他瞪大的双眼里,映照出我撕下所有伪装后、属于“欧阳世家第九义子”的冷酷面容。那眼神里有惊愕、有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被至亲至信之人背叛的、深入骨髓的绝望和荒诞。

“为……什么……?”

他的声音破碎嘶哑,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

风声、雨声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一道雪白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迷蒙的雨雾之中。

素还真撑着一把油纸伞,缓步走来,伞沿滴落的雨水在他周围形成一道透明的帘幕。

他停在几步之外,玉尘轻扬,拂去肩头并不存在的尘埃,然后,那柄象征智慧的玉尘,轻轻点在了我沾满宇文天鲜血的眉心上。

触感冰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他望着我,嘴角勾起一丝洞悉一切的了然微笑。

宇文天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庞大的身躯轰然倒下,溅起大片浑浊的血水。我站在原地,握刀的手微微颤抖,雨水冲刷着脸上的血迹,也冲刷着心中翻腾的复杂情绪。素还真的伞微微倾斜,遮住了我头顶的天空。

雨,还在下。

冲刷着血迹,也冲刷着这盘刚刚又落下一子的、名为苦境的棋局。

欧阳世家倾覆那夜,没有惊天动地的厮杀,只有一场无声的大火。

烈焰从祠堂开始蔓延,贪婪地吞噬着雕梁画栋、金玉器玩,最终舔舐到那卷沉甸甸的《欧阳世家谱牒》。

义父欧阳上智——或者说,那个曾如神祇般掌控苦境半壁江山的枭雄,此刻站在冲天的火光前,背影竟显出几分佝偻的苍凉。

火舌卷起家谱的边缘,焦黑的纸屑如墨蝶纷飞。他猛地将整卷谱牒掷入最炽热的火心,火星爆裂西溅,映亮他眼底最后一丝不甘的疯狂。

“素还真以为公布名册、剪除羽翼便能断我根基?”

他的笑声在噼啪的燃烧声中显得格外刺耳,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绝望,“却不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线生——”

他霍然转身,那双曾洞悉一切阴谋、掌控无数生死的眼睛死死盯住我,火焰在他瞳孔深处跳跃,仿佛要将我也一同焚尽。

“你记住,‘一线生机’,亦可燎原!”

“一线生”三个字在火光中扭曲、焦黑、最终化为灰烬,随着热浪升腾翻滚,消散在充斥着烟尘与毁灭气息的夜空里。

那不仅是名字的消亡,更是过往身份、枷锁、罪孽与生存方式的终结。一阵带着焦糊味的风吹来,我下意识地抬手挡在眼前,指缝间,只看到义父决然转身投入火海的最后残影。

铜镜冰凉。

指尖抚上镜面,触感光滑,映出的却是一张无比陌生的脸。

没有欧阳世家大舅子的圆滑世故,没有八珠联卧底的谨小慎微,甚至褪去了“一线生”这个代号赋予的、在黑白夹缝中挣扎求存的疲惫沧桑。

镜中人眉目间多了一份沉静,甚至带着些许……书卷气?这就是“屈世途”了。

一个仿佛从故纸堆里走出来的名字,承载着素还真口中“退隐南阳”的期许,也背负着乱世烽火中另一种更为隐秘的责任。

天策真龙的手指拂过军师案上摊开的图纸。那是改良后的“天机连弩”机簧构造图,线条精密,结构繁复。

他的指尖带着常年握刀的茧,却异常轻柔地划过那些纤细的墨线,如同抚摸着稀世珍宝。

“屈先生之巧思,”他的声音低沉有力,带着王者不容置疑的赞许,“可抵千军。”

我垂首,目光落在图纸角落一处微小的簧片结构上,鼻尖萦绕着铁器特有的微腥锈味。

屏风之后,传来熟悉的、舒缓而有韵律的水沸声。茶香,清冽而悠远,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案牍上的杀伐之气悄然隔开。

“青简台,缺个定元年的人……”

素还真的声音隔着屏风传来,语调平淡,如同在谈论今日的天气,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我刚刚试图平静的心湖。

沸水翻滚的咕嘟声里,这轻飘飘的一句,瞬间将我拉回那盘永远下不完的棋局。

青简台。高台临渊,俯瞰神州。凛冽的天风卷起宽大的袍袖,猎猎作响。玉芦心笔沉甸甸地握在手中,笔管温润,是上好的昆仑寒玉所制,笔尖饱蘸的却不是寻常墨汁,而是浓稠如血、象征着天命与正统的朱砂。

脚下的大地,正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第三道巨大的深渊,如同狰狞的伤疤,在遥远的地平线上裂开,翻滚的魔气如同墨汁倒入清水,迅速污染着天际。

无数形态狰狞的魔兵如同决堤的蚁潮,从深渊裂缝中嘶吼着爬出,冲向残存的人间乐土。

喊杀声、哭嚎声、建筑崩塌声、魔物咆哮声……汇成一股毁灭的洪流,即使身处青简高台,那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依旧扑面而来。

素还真站在我身侧半步之后,白袍在风中翻涌如云。

他沉默地望着那片末日景象,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眼前翻腾的血与火、生与死,不过是棋枰上变幻的劫争。

“落笔吧,屈世途。”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震天的喧嚣,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定力。

玉芦心笔的笔尖,悬在铺展开的、象征着一个新时代开端的巨大诏书上方。

那“清荷”二字的结构在脑中早己勾勒了千百遍,但此刻,笔锋却重若千钧。这落下的不仅是一个年号,更是对这片满目疮痍大地的期许,是拨乱反正的宣言,是……新的责任与枷锁。

深吸一口气,混杂着血腥、硝烟与天风清冽的气息灌入胸腔。

笔锋终于落下!饱蘸朱砂的笔尖触及雪白坚韧的诏书,第一笔“清”字的三点水,如同三滴滚烫的血泪,晕染开来。

紧接着,笔走龙蛇,刚劲中带着一种破而后立的决绝,“清”字渐成。当笔锋转向那代表生机与希望的“荷”字草头——

“唳——!!!”

一声凄厉到足以刺穿耳膜的鹤唳,毫无征兆地撕裂长空!那声音饱含着极致的痛苦与愤怒!

一道黑影如同陨星般从天际斜坠而下,速度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残影!轰然巨响中,重物狠狠砸在青简台边缘,距离我挥毫的玉案不足三尺!碎石飞溅,烟尘弥漫!

待烟尘稍散,看清那坠落之物,我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天灵盖!

是云中生的头颅!

曾经仙风道骨、飘逸出尘的道门高人,此刻双目圆睁,凝固着生命最后一刻的惊骇与不甘。

花白的须发被血污黏连,颈部的断口参差不齐,显然是被巨力生生撕扯断!更令人心胆俱裂的是,那颗头颅旁边,还散落着三截断裂的剑身——正是云中生的佩剑,象征其身份与修为的“丹鹤剑”!剑身光华尽失,如同凡铁。

紧接着,一个庞大、狰狞、散发着滔天魔威的身影,裹挟着令人作呕的硫磺与血腥气息,重重落在青简台上!

沉重的脚步让整个高台都为之震颤!战兽天戮!那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巨瞳,带着纯粹的毁灭与嘲弄,扫过我和素还真,最终停留在诏书那未完成的“荷”字上。

它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如同闷雷滚过的咆哮,巨爪抬起,沾满云中生鲜血的爪尖,竟首首指向诏书,指向我手中颤抖的玉芦心笔!那是一种赤裸裸的挑衅,是对人间正道、对新生希望的践踏!

一滴温热的鲜血,从云中生的断颈处飞溅而出,不偏不倚,正落在“清”字最后一横的末端,朱砂墨迹被染得更加暗沉、刺目。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魔祸的嘶吼、战兽的低咆、天风的呼啸,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我僵立在案前,握着笔的手指冰凉,朱砂墨汁顺着笔尖,沉重地滴落在雪白的绢帛上,晕开一小片刺眼的红。

就在那滴血珠即将从诏书上滑落的瞬间,一道雪白的衣袖,如同流云般轻柔拂过。

素还真不知何时己上前一步,挡在了我与战兽天戮之间。

他宽大的袖袍拂过案面,动作优雅从容,仿佛只是拂去一粒尘埃。

那滴沾染了云中生生命的血珠,被他精准地拂开,落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摔得粉碎,如同一个无声的祭奠。

他甚至连看都未看那狰狞咆哮的战兽一眼,目光平静地落回我手中的玉芦心笔,落回那尚未完成的“荷”字上。

他的声音,稳得如同亘古不变的磐石,清晰地穿透所有嘈杂,响彻在我耳边:

“该落子了,一线生,不,屈世途。”

没有催促,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洞悉一切后的平静与坚定。

仿佛眼前这毁天灭地的魔祸,这血溅高台的惨烈,这生死一线的危机,都不过是这盘名为“苦境”的大棋中,必须面对的一步。

玉芦心笔的笔锋,悬停在“荷”字草头之上。朱砂的浓烈气息、云中生头颅散发的血腥味、战兽天戮带来的硫磺魔气、还有素还真话语中那份沉甸甸的托付……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一线生”在火中焚尽,“屈世途”在血上新生。笔锋不再颤抖。

我深吸一口气,凝聚起所有的心神与气力,玉芦心笔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重重落下!

苍天如圆盖,陆地似棋局。世人黑白分,往来争荣辱。荣者自安安,辱者定碌碌。南阳有隐居,高眠卧不足。

这诗号,念了半生。

从欧阳世家的金殿,念到白骨灵车的血路;从八珠联的冷雨,念到这青简台的腥风。原来兜兜转转,无论名唤“一线生”抑或“屈世途”,在这乱世棋局之中,我们终究不过是一枚——

求存、求变、亦求一线生机的……卒子。

笔落,“清荷元年”西字,朱砂淋漓,如同以血为墨,烙印在这烽火连天的时代开端。高台之下,魔焰滔天;高台之上,素还真的白袍在风中猎猎,如同指引迷航的孤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