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树木,这几天还是灰扑扑的,总感觉它们应该扑啦啦地绿起来的,可是,就是不绿,就憋着,整座城市的树木都憋着,不肯绿。
树枝上的芽苞己经很大了,超过了黄豆的面积,可是呢,这些芽苞也憋在褐色的一层树膜里,就是不肯破茧而出。
就是不肯把心里那点绿色的梦打开了,仿佛一打开,梦就破灭了一样。
真是让人着急啊,今年的春天太冷,树木复苏得太慢,慢得让人感觉好像时间静止不动。
好像钟表偷停了,好像这座小城被世界遗忘。
许先生的电话里,传出大许先生浑厚的声音:“等急了?”
许先生说:“我看你没打电话,担心你忘了打。”
大许先生说:“这么大的事,我能忘吗?”
许先生问:“哥,客户那面怎么说的?”
大许先生说:“情况不太乐观——”
许先生急忙问:“他们什么意思?”
大许先生说:“你先别着急,事情己经出了,只能想办法了。”
看来,客户不满意了,这样的话,后果很严重。
我往餐桌上摆放碗碟。许夫人快下班了。许先生今晚没去接许夫人。
客厅里,许先生的声音有些惊讶和恼怒。
“他们不续约,我也想到了,可我没想到他们还要我们赔偿,这种时候,都没办法,不是公司单方面造成的延误发货,是特殊情况——”
后来,客厅里没动静了。
许先生的电话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打完的。
我饭菜做得差不多。灶子上的汤也开了,我关闭了灶火,忽然听到健身房里有动静。
有人开动了跑步机,在跑步机上咣当咣当地跑步呢。这家里除了许先生,是没人用跑步机的。
许夫人进门时,老夫人撑着助步器走出来,许夫人的身后跟着小军,他把一个箱子抱进来,放到门口,转身出去了。
许先生从健身房出来,满头满脸的汗水,他手里拿着一条毛巾,揩拭着脸上的汗水。
他看到门口小军抱进来的箱子,就问许夫人:“啥东西啊?”
许夫人淡淡地说:“我的东西——”
许先生脸上舒展了一些,说:“这回真要放假了,东西都收拾回来了。”
许夫人却一脸漠然,去卫生间洗了手,坐在餐桌前,看到桌上的饭菜,似乎没有多少食欲。
许先生担心地问:“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许夫人摇摇头,没说话,她用勺子舀了半碗汤,喝了一口,就没再碰。
是汤做得不好?我忍不住问。
许夫人说:“太咸了。”
我拿起勺子舀了半碗汤,喝一口,不咸呢,都有点淡。
我抬头再看向许夫人,一旁的许先生默默地冲我摇摇手,意思是许夫人的事情,不是我的原因。
老夫人说:“小娟,不爱吃也吃一口,十月怀胎,就剩最后一个月了,熬一熬,就过去了。”
许夫人沉吟了片刻,终于说:“不是你们的事,是我自己的事。”
众人都不说话了,紧张地看着许夫人,以为她肚子不舒服。
许夫人说:“别看我,我没啥事,是工作上的事——”
许先生想起昨晚许夫人下班抢救病人那件事了,就问:“是不是你抢救的那个胖子家属又找你麻烦了?”
许夫人抬眼不悦地横了许先生一眼。许先生连忙说:“我猜错了。”
许夫人无奈地苦笑了一下,说:“你的乌鸦嘴啥时候能猜错呀?”
许先生惊喜地说:“呀,我还蒙对了。”
许夫人叹口气:“我最近也够倒霉的,救活一个患者,却把自己搭进去了。”
许先生急忙问:“咋回事啊?那个胖子的家属又起刺儿?找你茬?她是不是吃饱了撑的?”
许夫人又叹口气。
许夫人很少叹气,这天的晚餐桌上,许夫人接连叹气。
这次的事情有点棘手。
老夫人对许夫人说:“你救活了他,他咋还整事呢?”
许夫人欲言又止。
老夫人想问,许先生冲老妈摇摇头,不让她问。
这时候,许夫人却突然说:“要我赔偿十万,否则就告我。”
许先生说:“让她去告吧,这种人别搭理她,越搭理她越纠缠不休。病人的命都救回来了,却跟医生计较衣服碎了,肋骨断了,要是不用点力气按压,那人就死了,还讲不讲理啊——”
许夫人说:“说是这么说,可普通人不了解情况,这家属在外面一宣扬,我的名声就受损——”
许先生一愣,说:“啥意思啊?院里给你施加压力了?”
许夫人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喝了口汤。
老夫人说:“你们医院也不讲理啊,不为医生撑腰?那以后谁还抢救病人呢?”
许夫人说:“妈,院里也不是不为我们撑腰,就是让我回家休息,暂时不用上班。”
许先生狐疑地问:“这就是你们院里的决定?”
许夫人说:“也是保护我吧,院长怕患者家属跟我起冲突,我现在不是大着肚子吗,产假就给我批了,我明天再上一天班,后天就正式休产假。”
许先生高兴了,说:“那太好了,你不去上班,我就放心了,咱就消停地等咱闺女出生。”
许夫人一首闷闷不乐,吃饭也心不在焉,味同嚼蜡的模样。
许先生不解:“娟,放假还不好吗,这件事我看反倒是好事了,否则院里还不会这么痛快地让你休产假。”
许夫人不悦地说:“我从医二十年了,因为这个原因我不上班,我心里憋屈!”
许先生不说话了,老夫人也保持沉默。
饭后,许夫人倚在客厅的沙发上,有些百无聊赖。
两口子在客厅说了一会儿话,都是许先生安慰许夫人,让她往宽了想,病人是抢救过来了,咱当医生的问心无愧就好。
许夫人渐渐地不叹气了,但脸上还是不开晴。也难怪她难过,她是个事业心很强的女人,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事情,这对她的打击不小。
许先生期间去了一次洗手间,客厅里,传来电话声,是许先生的电话铃声。
隔了一会儿,手机又响起来。许夫人拿着手机走到洗手间门口,冲里面的许先生说:
“海生,是大哥的电话,打两次了,看来很急。”
洗手间里传来许先生的声音,说:“你替我接一下。”
许夫人就接起电话,同时按了免提,只听电话里传来大许先生的声音,说:“海生啊,你准备好材料吧,咱们先备着,我刚才跟他们老总协商了,但协商失败,对方要走法律程序。
“那就走吧,你把材料都留好,尤其是时间点要卡死,这个时间点对我们胜算很重要,你听清了吗?”
许先生这时候从洗手间出来了,他两只手正在系腰带。
他伸手接过许夫人手里的手机,对一脸懵圈的许夫人摇摇手,就对手机里说:“大哥,我知道了,明天到公司就准备材料。”
许先生并没有回客厅,而是往南阳台走去,只听他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都是跟大哥说协议的事情。
他站在南阳台,南阳台里没有开灯。
窗外,对面的楼里灯火辉煌,映衬得许家阳台格外幽暗逼仄,站在阳台里的许先生像一尊铁塔,无形中覆盖上一层阴影。
不知道过了多久,许先生打完电话,他把手机塞进裤兜,从阳台里走出来,一张侧脸刀砍斧削,棱角分明得像雕刻的一样。
我能感觉到他身上冷森森的气场。
许夫人一首没有回房间休息,她靠着沙发坐着,一只胳膊肘拄着沙发扶手,看到许先生进了客厅,她的目光就一首随着许先生走。
等许先生坐在沙发上了,她轻声地说:“客户不想协商解决?”
许先生沉着脸,点点头。
许夫人轻声笑了一下:“咱俩现在真成了患难夫妻,你摊上事,我也摊上事了。这人呢,活着就不容易,天天还有一摊事儿,等着我们。”
许先生自责地说:“娟啊,你的事不赖你呀,是抢救过程中出现的正常情况,就像阑尾炎手术,不把肚子用手术刀划个大口子,阑尾无法切除,必然要给肚子剌个口子。
“我们公司这件事责任在我,都赖我,真是错一步,步步赶不上点儿!”
许夫人说:“现在是特殊时期,你不用自责,大哥不也没训你吗?”
许先生沉声地说:“这时候大哥哪还顾得上训我呀?我们哥俩现在是划着一条小船在江心飘荡,哪还敢分心呢,一分心,小船就翻了。”
许夫人说:“事情有这么严重吗,你不是邪乎吧?”
许先生说:“这是个大客户,大哥跟他们公司的老总协商一天了,都没好使,对方不再跟我们公司续约,那就不好办。
“他们一旦跟别的商家签署了协议,以后也不会再跟我们合作,那就是丢了一个大客户啊。”
许夫人说:“这么严重啊?”
许先生说:“还要我们赔偿违约金呢。这件事细究起来,怨我没抓紧时间,要是当初早一天发货,火车就能把货物运走。
“可是我当时没着急,就拖延了一天,结果呢,第二天火车不通了,我想到用车队运输货物,可是,人要是走背字,放屁都砸脚后跟。
“有几辆大货车还没检修,这又耽搁了两天,等货车上路,没出城就被拦回来了,你说,这不怨我怨谁?不仅是公司受损失,我心里也过不去这个坎儿——”
许夫人轻声地安慰:“你能找到失败的原因,这就是胜利。我呢,我根本就没错,却要受过——”
两口子后来又说了什么,我在厨房干活,没心思听了,反正都是不开心的话题。
行走江湖,都要承受来自各方面的压力。人生一世,不容易啊。
我回家时,看到许先生和许夫人紧挨着坐在沙发上,头挨着头,低声地说着什么。
两人脸上的表情并不是悲伤和气恼,而是一脸的恬静。
生活无论给我们制造了多少烦恼,只要两口子心在一起,总会走到柳暗花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