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许夫人来看老夫人,手里拿来一捧红玫瑰。
我要把玫瑰插到矿泉水瓶里,许夫人没让我做,她把许先生送来的玫瑰扔掉,又在卫生间洗了瓶子。
她把玫瑰插在瓶子里,放到窗台上。
那束红玫瑰静静地伫立在窗台上,是病房里一道独特的风景。
傍晚,许夫人下班回家前,又来病房看望婆婆。
她见老夫人一切都好,心情也似乎放松下来。她和老夫人聊了几句闲话之后,就说:“妈,你怎么不接海生电话?”
老夫人说:“他给我惹生气,我不搭理他!”
许夫人轻声地笑了,淡淡地说:“妈,你不接他电话,他就认为是我跟你说啥,就埋怨我。”
老夫人说:“还反了他的!娟儿,你也别搭理他!咱娘俩要抱团,一起对付他!从现在开始,你也不接他电话,不回他短信,对了——”
老夫人的目光看向我:“红啊,小海生要是再给你发短信,你就屏蔽他,以为我不会呀?手机我也玩,小海生他别想蒙我!”
许夫人看看我,我苦笑了一下。
许先生后来再也没发短信,看我们三个女人都不搭理他,估计是结成联盟,他不容易攻破了。
这一夜,我和老夫人都睡得比较安稳,熟悉了医院里的环境,竟然睡个囫囵觉。
等醒来睁开眼,我才吓一跳,我这睡的也太实诚了,好像一次都没醒过,老夫人不会半夜又跑出去玩了吧?
我急忙转头往老夫人的床上一看,哎呀,床上空无一人,只有散乱堆着的被子。
我穿衣服下床,忽然听到卫生间传来冲马桶的声音。老夫人在卫生间呢。
我收拾床铺,等老夫人从卫生间出来,我问她:“大娘,顺利吗?”
老夫人笑着点头:“你去吧。”
我说:“今天不行,等你出院吧,我回家解决去。”
老夫人说:“回家就能顺利呀?”
我说:“差不多吧。”
回家之后,整个人会放松,心情也愉悦,这件事就容易解决一些。
老夫人说话可逗了,她说:“哎呀,小红啊,没看出来你还挺能攒,这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呢。”
我被老夫人逗笑了。
早晨医生来查房,老夫人回答了医生的全部问题,最后医生对老夫人说:“大娘,你上午再打个吊瓶,下午再打个吊瓶,消消炎,你就可以出院。”
医生对我说:“你把药先取出来,上午就给许大娘办理出院手续吧,明天就过年了,办理出院的人肯定多,早点去排号。”
老夫人却对医生说:“我再住一天行吗?”
医生笑了:“大娘,咋地,你还没住够啊?”
老夫人说:“等我儿子来接我!”
老夫人的话落地有声。
我以为她昨天跟儿子较劲了一天,今天应该消气,没想到她还动真格的。
她要不出院,我咋回家呀?我不回家,咋解决下水道的问题?还要把我憋死咋地?
但老夫人也不好劝。
我只好背着老夫人,给许先生发去一条信息:“大娘赖在医院不走了,医生刚才查房,告诉她可以出院,但大娘不走,非说要等你回来接他出院不可。”
许先生只是回复了三个字:“知道了。”就没下文了。
咋解决呀?我的雇主再没说啥,是惜字如金呢,还是报复我昨晚没给他回复信息?
爱咋咋地吧,我就再当一天貔貅,憋一天吧!
白天跟老夫人在走廊里散步,路过孙大爷的病房,忽然看到孙大爷的病床空了。
男护工正把床上的所有东西都捆成一团,夹在腋下,往外走。
老夫人的脸色都白了,她跟我想的一样,肯定是孙大爷没抢救过来,走了。
我还是沉痛地问了男护工一句:“孙大爷,走了?”
男护工说:“转到加护病房,上了仪器——”
孙大爷没走,孙大爷还在。
我问:“他儿子媳妇来了?”
男护工可能不忙,就唠叨了几句:“儿媳妇没来。自打孙大爷住院,女的就没来过,儿子来了,在病房守着呢,哭一气儿了。
“老人之前留过遗书,告诉儿子,说他病危的时候不要抢救,让他就这么走吧,他不想把儿子的钱都花光了——”
老夫人听不下去,眼圈红了,撑着助步器走了。
我连忙追上老夫人。
生与死,交替着,折磨着人类脆弱的神经。
夫与妻,母与子,也在暗中较量着。
明天就过元旦,大许先生打过电话,说晚一点开车来接老妈出院。
老夫人在电话里强硬地说:“不出院!小海生不回来,我说啥也不出院!”
大许先生在电话里说:“妈,海生是做生意去了——”
老夫人一听,更生气:“海龙,不做这个生意你的公司就黄了?你就得要饭去呀?”
大许先生说:“妈,你这是咋地了?跟我也生气?”
老夫人说:“别以为我啥都不懂,我告诉你海龙,小海生今晚要是不回来,我不仅今晚住在医院,我明年一年都在医院待着,就在医院住了!”
咔地一下,老夫人把手机关了,自己还气呼呼地嘀咕:“谁把我手机给开机了?”
妈呀,事情好像有点严重了呢?老夫人要是一首在医院里住着,我咋办呢?咋通下水道啊?
赶紧给老夫人找个护工吧,我可挺不住了。我不是貔貅,没它那两下子!
晚饭,老夫人没让大姐送饭,大姐也没坚持。
我和老夫人到楼下的餐厅去吃饭。
老夫人一下午都板着脸,她真生气了,咋办呢?
许夫人也没来,劝说老夫人的人看来也只有她的儿媳妇许夫人了。
我们刚在桌前坐定,许夫人就静悄悄地走过来,她己经换下白大褂,穿着自己的羽绒服,跟婆婆坐在一起。
我要去档口点餐,许夫人冲我摇摇头。她柔声地劝说老夫人。
“妈,咱回家吧,我大姐来看你,你说咱们元旦不回家,我大姐心里能得劲吗?”
老夫人板着脸,恨恨地说:“不回去!小海生要是跟我失言,我就一辈子不回家,就把医院当家!”
许夫人用手搂了搂老夫人的肩膀:“妈,我懂你的心,你是为了我才跟海生志气的。
“说真的,这些年,你对我啥样,我心里都有数。海生这人吧,优点挺多,缺点也不少,但这个人总归是及格的。
“我既然嫁给他,他的优点我享受了,他的缺点我也躲不开。我早就想通了,不在乎,有他是五八,没他也西十。可我就是没想到我怀孕了,她就嫌弃我——”
许夫人原来是从昨天就一首忍着的,此时说到伤心处,突然绷不住,眼泪刷地一下就落了满脸。
老夫人慌了,急忙用袖子给儿媳妇擦眼泪,一边攥着许夫人的手,连声叹气,一边又训斥着许先生。
她说:“小海生这次要敢不回来,咱就不跟他过了,男人呢,不能惯着他,一次都别惯着他!
“咱娘俩搬走,搬到新房子里去,把老房子丢给海生,咱这辈子谁也不理他了!他不是能耐吗?他不是不回来吗?叫他一个人过去吧!”
桌子忽然暗了下来,谁挡住了头顶的灯光?
我一抬头,就看到一个大高个子、大光头的男人晃悠悠地站在我们面前。
他哈腰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低头从眼眉底下眨巴着一对小眼睛,打量着对面的婆媳两人。
“咋地了,这唱《回杯记》呢?咋还哭上了?”
老夫人看到儿子,又惊又喜,又生气,她赌气地说:“你还知道回家?你还知道有个家?你还知道有个媳妇儿有个老娘?”
许先生哄着老夫人:“妈呀,谁有你和我媳妇儿重要啊?我大哥都得排第三。你和我媳妇排在头两位,还不重要?”
许先生说到“我媳妇”时,他拿那对小眼睛瞄了许夫人一眼。
许夫人淡淡地看着别处,眼泪己经擦掉。
老夫人见儿媳妇没开晴,就举着群头“哐哐地”使劲地冲着许先生的肩膀擂了几下:“你回来晚了还有理了?大嗓门吵吵把伙的干啥?”
许先生央求地说:“妈,你这揍我也太狠了,比我大哥揍得都狠,我也是当初你用肉做的,不是砖头子堆的!”
老夫人被儿子逗乐了,看着我说:“赶紧的,收拾收拾回家,回家吃饭去,这医院的饭菜我可吃得够够的了,就是在这里吃山珍海味,也不如我回家啃咸菜疙瘩香。”
许先生也欢天喜地站起来,准备回病房收拾东西。
许夫人站起来的时候,脚下一滑,差点跌倒。许先生伸手将她捞了起来,说:“当心点,怀着孩子呢!”
许夫人用力打掉许先生的手,低声但有力地说:“我要是不怀着孩子,你不玩够了都不回来呗?”
许先生怕前面走着的老夫人听见,就小声地哄着她:“说啥呢?这两天没见着就跟我见外了?”
许夫人甩开许先生,走到老夫人跟前:“妈,你先回去,我今晚得值班。”
许夫人说完,看也不看许先生,头也不回地走了。
许先生急忙去追:“娟儿,娟儿——”
许夫人回头,冷冷地说:“别叫我!”
许先生愣怔了一下,许夫人回手把什么东西狠狠地砸向许先生的光脑壳。
许先生急忙伸手接住。
这么一耽搁,许夫人进了电梯,电梯咣当咣当地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