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老一少沿着走廊慢慢地走回病房。路过孙大爷的病房,我就往里面看了看。
孙大爷的病房是普通病房,里面是五张床,五张床上躺着五个病人。孙大爷是胃癌,据说己经是晚期了,用药顶着呢。
平常孙大爷总是躺在床上,哼哼二人转,也不管是否打扰了同病房病友的休息,就是哼哼呀呀地唱。
门口那张床住着的是一个姓任的青年,他喝酒胃穿孔了,据说切除了一半胃。
这个年轻人脾气不好,总丧着脸,跟谁都吵架,他也跟孙大爷吵架,说你哼哼呀呀的干啥呀?牙疼啊?把牙拔下去得了!
旁边的病友就偷偷地告诉了姓任的年轻人,说孙大爷应该快和阎王爷握手了,让他唱吧,一天到晚地唱,也唱不了几天。
我们从病房走过时,孙大爷的床上空空的,没有孙大爷,老头哪去了?那个男护工咋也不见了?我心里咯噔一下,不会是走了吧?
可一回身,暖气上靠着个瘦小干巴的老头,满脸皱纹,皮肤晦暗,正眯着眼睛咿咿呀呀地唱呢,唱的竟然是东北二人转《情人迷》:
“一更啊里呀盼情郎,悄悄儿地我呀出了绣房,站在那个房檐下呀,二目细观望,情郎哥哥你咋还没来呀啊?”
孙大爷唱得挺有味儿,我心里不免泛酸。
人生一世,就这么快?到头了?
老夫人没有打扰孙大爷,回我们自己的病房。
坐在床上的时候,老夫人嘴里也哼唱起二人转:“二更啊里呀,情郎敲窗棂,尊声郎君你莫要高声,下地我开开了门呀,满脸笑盈盈,一把拉住郎君的手——”
老夫人忽然停下歌声,对我说:“红啊,我昨晚又梦到我们家那个老头子了。”
我宽慰她:“大娘,我大爷又招呼你去呀?别听他的,给你哄到那边去,你再想你老儿子大孙子可回不来了。”
老夫人嘴角露出笑容。
在走廊上走了一路,看到生死,看到欲望,看到活着的信念。
奔波一世,都被欲望驱使着,究竟要放下什么才能得以解脱?
午后三点多钟,许夫人忽然来到病房。老夫人没听见门响,她背对着门坐着,看窗外呢。
许夫人蹑手蹑脚地走到老夫人身边,伸手捂住老夫人的眼睛,故意娇声娇气地说:“猜猜我是谁?”
老夫人笑了:“还能是谁?我们家小娟呗?检查出来了?”
老夫人回头,期盼地看着许夫人。
许夫人把手里的一沓单据递给老夫人,满脸笑容地说:“妈,病理检查结果,啥事没有,再打两天消炎针,让创面愈合一下,你就能办理出院。”
老夫人不识字,那她也拿过化验单,左看右看,挺稀罕的模样。
我也为老夫人高兴,没病一身轻啊。
老夫人出院,我就可以回家,睡我自己的床,放心大胆地吃韭菜,上我自己的卫生间,自己遛狗。
许夫人拿出手机:“妈,我给海生打个电话,让他高兴高兴。”
许夫人嗯了免提,电话一打通,就听见许先生的大嗓门传过来,问:“妈的检查结果出来了?”
先生也一首在等待结果。
许夫人说:“你在公司呢?结果出来了,没事,放心吧,你也告诉大哥一声,让他们都放心。”
许先生说:“妈没事,那得吃个喜儿呀。”
许夫人笑了,轻声地对手机里的许先生说:“你就认吃,妈现在不能正常进食,晚上只能喝点流食。”
许先生更乐了,笑着说:“那不正好吗,能气一回妈,等她好了,也气不着了。”
许夫人没明白咋回事,就听许先生的声音传过来:“你们等我,我眨眼之时就到。”
许夫人想拦阻许先生,但电话己经被对方挂断。
许先生很快来到医院,他要在医院的食堂请他老妈吃饭。
坐在医院的食堂里,老夫人看着桌子上许先生要的西菜一汤,有豆角,有南瓜,有排骨,还有鸡汤,她说:“小海生啊,你这不是馋我吗?”
许先生说:“对呀,就是馋你呀,以后回家也没法馋你了,就这一次机会,我还不赶紧用上?”
许夫人笑着看了一眼许先生:“没想到你这么坏。”
许先生别有深意地看着许夫人,低声地说:“我坏不坏,你还不知道吗?”
许夫人瞪了许先生一眼,又看着桌上的鸡汤:“这个汤不能咸,妈不能喝咸的。”
许先生一惊一乍地:“咋不早告诉我呢?我看厨师做汤的时候放一勺子盐。”
老夫人这回是彻底生气了,拿着勺子舀了一口汤,说:“要是齁咸,我就把这碗汤都扣到小海生的脑袋上,给他洗个鸡汤澡!”
老夫人喝口汤,吧嗒吧嗒嘴,又舀一勺汤喝了。
许夫人盯着老夫人看,怕把老人齁着。
老夫人嘴角的笑纹越来越扩展,桌面都快装不下老夫人的笑纹了。
她说:“汤挺淡的,行,我喝正合适。”
许先生说:“妈呀,你的舌头还挺好使,这汤里我告诉厨师了,一疙瘩盐粒都没有放。”
老夫人扬起勺子要打许先生,最后她笑了,放下勺子,说:“你这么大了,没正形呢,还逗你老妈!”
许先生一本正经地说:“妈,你说我不逗试你,我逗试我红姐吗?人家大耳光子还不得掴我呀?
“我要去外面逗试小姑娘,你儿媳就得揍我。哎呀,我只能逗试逗试自己的老妈了。”
我们三个女人都被许先生逗笑。
许先生忽然想起什么:“我得给我哥打个电话——”
许先生从包里往外摸手机。
老夫人说:“告诉海龙一声吧,说我没事了,别惦记,好好工作吧,别来看我了,我明后天就出院。”
许先生正色地说:“妈,今天晚上我得连夜走一趟——”
许夫人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干嘛去?会小蜜去呀?还连夜去?”
许先生伸手在许夫人的脸蛋上轻轻捏了一下:“哪个小蜜也没有你好。”
许夫人打掉许先生的手,轻声地说:“别来这套,哄我不好使,那你半夜要干嘛去?”
许先生说:“我要出差——”
许夫人笑了:“蒙谁呀?大哥不是说了,我怀孕这一年,不给你出差的任务吗?”
许先生说:“你说的可不是嘛,本来没有出差任务。以前我的一个客户,今年合同到期了,我不是不能出差嘛?
“大哥就去了一趟通辽,跟这个客户见面谈了一下,结果小蒙古性子首,大哥文邹邹的,俩人没尿到一个壶里。
“刚才在公司里大哥还跟我商量呢,让我跟小蒙古沟通一下,听说我们的对家也找小蒙古联系,大哥怕这个客户跑了。
“可电话里沟通哪有诚意啊,小蒙古不接我的电话。咋办?我刚才还着急呢,这回知道咱妈没事了,我连夜让小军开车送我去通辽。
“事情要是顺利,合同签完,明天晚上我就回来了。”
许夫人没说什么,她用筷子给许先生夹菜,看许先生狼吞虎咽地吃着,她轻声地说:“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许先生吃饭就这样,狼吞虎咽,他觉得嘴里塞满食物吃饭香。
慢条斯理地像许夫人那么吃饭,他觉得那是装。
这两口好像没啥相同的特性,好像都是相反的,但这两人打打闹闹,却总也分不开。
许先生吃完要走,许夫人叮嘱:“少喝点酒,要爱护你的胃。”
许先生说:“我胃再不好,也没像咱妈一样长个小息肉啊。”
老夫人举起手里的勺子要敲许先生的脑袋,许先生己经用屁股的力量将身下的椅子推开,老夫人的勺子没打着他。
许先生站起身,走到老夫人身后,伸手给老夫人按摩了几下肩膀:“妈,我走了。”
他转身要走,被老夫人叫住。
老夫人正色地说:“不许说走了——”
许先生一愣,问:“妈,那说啥呀?”
老夫人说:“要说——去去就回!”
许先生眼睛一热,他走过来,伸开双臂拥抱了一下老夫人:“妈,我去去就回,明晚再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