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手上的吊针一首扎着,吊着输液管。她想去卫生间方便一下。按道理我可以举着输液袋,跟老夫人去卫生间。
但老夫人不能自己走路,她要撑着助步器走路,她的一只手上挂着输液袋呢,用一只手无法撑着助步器。
活人还能让尿憋死?我就把卫生间的垃圾桶拿进病房,套上垃圾袋,搀扶着老夫人下地,蹲在垃圾桶上解决。
老夫人想到窗口站一会儿,她说躺一天了,身体都僵硬。
我搀扶她走到窗前。输液袋在房间上空的输液杆上可以来回滑动。
老夫人往窗外看着,脸上浮现出笑意。
我把二姐的床铺整理好。卫生间里还丢着一些换洗的衣服。其中还有一条蓝色的短裤。
一看那镂空的短裤,肯定不是大娘的,是二姐的。这个懒人短裤都不洗?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二姐的短裤丢进了垃圾桶,她要是找,就来垃圾桶找吧。
我越想越好笑,在卫生间笑了一会儿。等我洗完衣服出去,老夫人回头看到我笑,就问:“红啊,你笑啥呢?”
我说:“大娘,我刚才做了个坏事。”
老夫人感兴趣地问:“干了啥坏事啊?”
我说:“二姐的短裤她没洗,让我给扔垃圾桶了。”
老夫人也笑了:“扔得对,这个懒散人儿可咋整,我叮嘱她洗,也不洗,啥东西都要拿回家让人家保姆给洗,也不知道磕碜好赖。”
我有点疑问:“大娘,我看晾衣绳上有你的短裤,二姐给你洗的?”
老夫人嘴一撇:“她自己的短裤都不洗,还能洗我的?我自己到卫生间洗的。”
天呢,当初让二姐来陪护就是个错误的安排。
我把地拖了一遍,桌子窗台都抹一遍,房间里齐整了不少。
手机闹铃响了,到吃药时间。
我把水晾温,让老夫人吃了药。
她手上扎着的输液也该换了。我提前去护士站叫护士。
我就等在门口,等护士出来。护士一般可掐点了,看我在门口不走,就说:“你回去吧,我一会儿就去。”
我说:“不行了,大娘等不,要我来请你过去。”
小护士不好意思:“许大娘是吧——”
她在架子上拿了老夫人的输液袋,跟着我去病房。
小护士很专业,一边给老夫人换输液袋,一边跟老夫人聊天。“大娘,觉得好点没?还发烧吗?有什么事就叫我们。”
小护士走了之后,我问大娘:“大娘,送礼了吗?”
老夫人可逗乐了,一下子就明白我说啥,她还放低声音跟我说:“没听你二姐说送礼呀,再说,医院不让收红包,小娟她们可认真了。”
我说:“不是送红包,送点水果——”
老夫人说:“你二姐就知道自己吃,应该没送过。”
我说:“小护士不容易,半宿半夜地给病人换药打针,咱得表示表示。”
病房的柜子里,都是水果零食,是二姐夫给二姐买的。杂七杂八,像吃剩的,送礼不好看。
正说着话呢,我的手机响了两声,我摸出手机一看,是许先生发来的信息,他打进来两笔钱。
许先生随后给我打来电话。“红姐,我妈挺好的?”
我说:“挺好的,有事儿?”
许先生说:“一听你这敞亮的声音,我就放心了,之前一给二姐打电话,她总是哭咧咧的声音——”
我说:“你给我两笔钱啥意思?让我贿赂谁?”
我以为许先生让我给谁送礼。
许先生笑了:“我和小娟商量的,一笔钱是给你的护工费,另一笔是让你在医院买东西的,我妈需要啥就买啥,你需要啥就买啥,不用替我省。”
我说:“明白了,不过,我做保姆你都给我开一份工资了,这个护工费我有点不好意思收。”
老夫人在旁边听见,凑到手机跟前,大声地说:“护工费给少了,小海生你咋这么抠呢,你要给不起护工费,我跟你大哥要了?”
许先生急忙求饶,笑着说:“老妈你可饶了我吧,这点事要捅到我大哥那去,我大哥还不得削我?我看你们都想看我大哥削我,是不是?都想看乐子,就没有一个盼我削我大哥的?这些年呢,我一个人儿也没交下呀!”
许先生又说:“妈,那你说给我红姐多少护工费——”
我急忙说:“够了!够了!还有啥事?没事挂了——”
许先生:“问问我妈晚上想吃啥?”
老夫人问我:“红啊,你晚上想吃啥?”
我说:“大娘,你吃啥我就吃啥,我没挑的,热乎的,吃饱就行。”
许先生说:“你们俩还谦让上了,到底给你们送什么吃的?”
老夫人说:“那就豆角南瓜炖排骨,再有就是小米粥,鸡蛋糕。”
和许先生挂断电话后,我问老夫人:“大娘,医生嘱咐要你吃清淡的,你能吃排骨吗?”
老夫人笑着说:“我不能吃你不还能吃吗?你这一天照顾我,洗洗涮涮多累啊,不吃点肉能干动活儿吗?”
老夫人的话让我心里暖了又暖,她是个善良的老人,对谁都好。
老夫人吩咐我,到住院部的小超市买了一箱桔子,抱到护士站。
两个小护士都站起来往门外推我,说不要不要。
我说:“大娘的意思,你们要是给送回去,大娘还得让我抱来。”
小护士腼腆地笑了,允许我把桔子放到门口。
病房里,老夫人靠着窗台坐着,望着窗外的夕阳看得入了迷。
我拿起木梳给老人梳理头发。木梳齿上挂着几根白发。
老夫人喃喃地说:“红啊,你可别怪我心疼自己孩子,让你来护理我——”
我笑了:“大娘别这么说,我就是干这个的,你看,我还挣着护工费呢,还挣着保姆的钱,双工资呢。”
老夫人说:“你大姐夏天做了一次手术,他们都瞒着我,不让我知道。我是她妈,母子连心呢,我能不知道吗?”
老夫人伸手抹了把眼泪。不知道何时,她脸上落了泪水。
我把纸巾拿到老夫人手边,她想哭,就哭吧,发泄一下也好。
老夫人说:“小娟一开始就张罗要陪我,我能让吗?她怀孕呢,我都担心上班累着她,还能让她照顾我?那我不是老糊涂了吗?”
我点点头,老夫人做的没错。
老夫人又说到许先生。“海生见她二姐生病,要来病房换他二姐,我没让。他虽然不太成器,但也是家里的主心骨。
“你大哥做生意成天在外面飞来飞去,家里的一摊子都推给海生。海生要来病房,公司咋办?”
老夫人扭头看着我:“就这么着,我就没让他来。原本想让翠花来,她是我外甥女,我使唤她使唤惯了,再说护工费海生也不会少给她,让别人挣钱,还不如让翠花挣钱。”
老夫人说的是实在话。
老夫人叹息一声:“翠花没来也对劲,小娟两口子不得意翠花,她不来也好,她要是来了,我也不敢当着她的面掉眼泪,她把话传出去就变了,姑娘媳妇该多心了。”
老夫人住院看病呢,心里还惦记着女儿,儿子,儿媳,还有外甥女。
老夫人又说:“你说人老了就完蛋了,啥都挺不起个儿,要强了一辈子,也得瘫在床上,我不想拖累孩子们,我宁可雇个护工护理我,也不想让孩子们看到我这个熊样子——”
我说:“大娘,你说的这些我全都理解,全都理解。”
我心里说,将来我老了那天,我也这样,雇个可心的保姆陪伴自己,不去麻烦孩子。
久病床前无孝子,但保姆和护工不一样,彼此是交易关系,处不好,换一个。处好了,还能结下友谊。
我说:“大娘,哭一会儿松快不少吧?你就放宽心吧,好好养病,等出院回家就跟以前一样玩麻将。”
老夫人回到床上眯了一觉,我赶紧用手机写点字。忽然发现坏事了,手机快没电了。
却发现包里没有充电器。家里的充电器放在窗台上,我忘了拿。
要是没有充电器,我的手机就不能用。
给老沈打电话,让他来医院取我的钥匙,再到我家给我拿充电器。
老沈笑着说:“你家钥匙不用着急给我,我去买个充电器给你送去。”
我心里话,充电器十几块钱呢,家里有,犯不上买。
后来一想,算了,老沈买就买吧,来回油钱也不少啊。
我又想起个事情,我包里没有带蜂蜜,家里的蜂蜜也忘记拿了。我又跟老沈说了蜂蜜。老沈说一会儿都给我送来。
老夫人不知道啥时候醒了,她听见我和老沈聊天。
老夫人问我:“红啊,住院部的小铺里没有蜂蜜吗?”
我有时候不是糊涂,是笨。老夫人要不提醒我,我都忘记小铺也会卖蜂蜜。
再说,小铺也可能卖充电器呀,这点小事折腾老沈一趟,老沈还不得以为我故意的?这扯不扯呢。
老夫人打完最后一袋输液,就要到走廊溜达溜达。
走廊的温度比病房里的温度低几度。我给老夫人穿好衣服,又穿上羽绒服,把羽绒服的拉锁都拉上。
老夫人要往走廊的尽头走,她要去窗口看看,有没有人来医院探望她。
老夫人穿着漂亮的羽绒服,美滋滋地撑着助步器,一步一步向走廊里走去,走得可有劲了。
老沈打来电话,他己经上楼了,给我送充电器和蜂蜜。
我和老夫人走到住院部和外面的连接处,那个小窗口己经打开,正有人往里送东西,里面有病人家属在等着。
双方交接完毕,说了几句话,就各自散开。
我正琢磨老沈到没到呢,窗口忽然露出一个大光头,随即是一双绿豆眼睛咔吧咔吧地往走廊里踅摸呢。
那双眼睛捕捉到老夫人的身影,立刻眯缝成一弯月牙,下面的厚嘴唇一咧,露出两排颗粒的大白眼。
他可着喉咙喊了一声:“妈,妈,往这瞅,我,你儿子——”
老夫人心情一好,可逗乐了,她的眼睛西处看,就是不看窗口露出的许先生的那张脸。
她说:“我咋听见我老儿子的声音?咋没找着他呢?是他眼睛小还是我眼睛小啊,没找着他。”
许先生趴着窗口,大身板把整个窗口都挡住了。他笑着说:“妈,你咋还逗你老儿子呢?”
许先生一笑,更不得了,他那对小眼睛刚才还是一弯月牙,现在因为笑得太大劲,就剩一条线儿。
再使劲点笑,那条线都陷进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