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沈的整张脸涨得通红,他也不看我,目视前方地开车。
我有点后悔,这个举动可能带给老沈很多意外的想法,他要是把这件事情再联想一下,那内容就更丰富了。
我就怯弱地说:“刚才的事情你别多想啊,我就是有点好奇,一个人的耳朵怎么会动呢?”
老沈不说话,依然目不斜视地开着车。
我偷眼打量一下老沈,他不仅耳朵红了,脸都红了。
正是晚上下班的高峰期,也是学生放学的时间。街上人很多,还排得长长的队伍,不会是堵车了吧?
老沈的车子像鱼一样拐进一条岔路,顺着小路开向前方。
坐老沈的车,有一点可以放心,就是基本不会堵车,因为他总是有办法绕道而行,首奔目标。
我向老沈讲了一件多年前的往事。
“那时候我还在大安,住个小平房,每天为生活奔波,很辛苦。我愁眉苦脸的,生活里很少有什么乐子事儿。有一天我去一个食杂店给我儿子买吃的。
“这家老板是我家的老邻居,我叫他们大哥大嫂。那天我进去之后,看见大哥大嫂的儿子趴在柜台上写作业。
“大哥忙着给客户拿货,让我等一会儿。我就站在柜台外面等着。
“写作业的小家伙一会儿向我做个鬼脸,一会儿向我做个鬼脸……”
二十多年前的事情,我记得很清楚,就好像发生在昨天一样。
我还记得,当时我对这个小家伙说:“好好写作业,我不打扰你。”
孩子对我呲牙一笑:“你咋不笑呢?”
这话让我一愣:“我笑啥呀?”
孩子说:“你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我做鬼脸逗你,你都不笑。”
孩子的话让我心里一动,我好像有很久没笑过了。我心里挺酸楚的,那时候的生活实在是太苦,我都快忘记什么是笑。
我就咧嘴笑了一下。
孩子开心地指着我的脸,说:“笑了,笑了——”
然后,孩子又说:“姨,我耳朵会动,你信不信?”
我当然不信,糊弄谁呀,七八岁的孩子还能把我糊弄了?
孩子说:“姨,你瞅着我耳朵——”
我就拿俩眼睛紧盯着孩子的耳朵。
孩子说:“动没动?”
我说:“没动,动啥?耳朵能动吗?你以为你的耳朵是小狗的耳朵呀?”
孩子说:“我还没动耳朵呢,你这回看真亮了!”
孩子说着,耳朵就一动,两动,啪啪啪地动了好几下。
可把我乐坏了。
孩子摇头晃脑得意地说:“我妈和我爸吵架生气,我就抖动耳朵逗他俩,他俩就笑了,不吵了。”
孩子的话我记了半生,有时候感觉不开心,我就照照镜子,寻找脸上的笑容,如果我的脸上没有笑容,我就挤眉弄眼地抖动耳朵。
当然,我的耳朵不会动,但我会被自己挤眉弄眼的样子逗笑的。
人生哭哭啼啼,也是百八十年。人生笑嘻嘻,也是百八十年。那为什么不乐呵呵地活着?
老沈听我讲完小孩抖动耳朵的故事之后,他忽然闷闷地丢出一句话:“你的意思是,以后你要生气了,我还得抖动耳朵哄你呗。”
我说:“沈哥,刚才无意冒犯,我讲这个故事就是说,当年我咋就没伸手摸摸那小孩的耳朵呢,我好奇了二十多年,刚才一激动,没忍住,就下手了。”
老沈没说话。
我斜着目光打量老沈,不知道他是生气呢,还是高兴呢?
我只好说:“要不然这样,你要是生气了,我抖动耳朵哄你还不行吗?”
老沈忽然侧头看着我:“那你哄一个吧?”
这能吓唬谁呀?
我就挤眉弄眼地在左耳朵上使劲,但是我知道我的耳朵那是长得贼瓷实,一动不动的,稳如泰山。
老沈的脸上有变化了,嘴角略微往上翘。
我见好就收,这个话题打住,不能再聊了,有关耳朵的秘密还有很多有趣好玩的话题,但今天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聊。
如果再聊,就把我自己拐沟里了。
车子己经开进医院的大门,老沈说:“我不上去了,在外面等你。”
进医院很麻烦的,要扫码,要看行程的。
但我估计老沈是不想让二姐看见他吧。二姐要是看见他送我来医院的话,肯定会调侃他,开他的玩笑。
我下车之后,就往医院大厅走。
医院的大厅门前挺有意思,用九曲十八弯的铁栏杆圈了好几圈,把排队的人左扭右拐,顺在这些铁栏杆里。
很像小时候去电影院看电影,入口处就是很长很长的铁栏杆,放电影的时候很多人排队在铁栏杆里鱼贯而入。
我觉得这个铁栏杆挺有意思,我觉得啥都挺有意思。
队伍往前移动的速度挺快,很快轮到我扫码,扫码完毕,我顺利进入医院大厅。
进了医院大厅,上电梯,出电梯,往住院部走。忽然听到后面有人叫我。是老沈的声音。
老沈从后面赶上来。
我说:“你不是说不上来吗?”
当时,我还挺自作多情的,以为老沈舍不得我,这会儿功夫都想上来陪我。
结果,老沈把手里的东西往我面前一送:“你也太丢三落西了,饭都忘记拿了,你给大娘送啥吃?”
天呢,老沈手里提着的是饭盒和保温罐。我刚才只顾着和老沈逗着玩,忘记我的任务。
我不好意思地从老沈手里接过饭盒和保温罐,说:“你下楼呀,还是不下楼呀?”
老沈望着走廊,没望着我,他低声地嘀咕:“大娘咋一个人呢——”
我还没明白老沈说的啥意思,看老沈往住院部的走廊里看,我也回身往走廊里看。
咦,我看见老夫人了!
老夫人撑着助步器,一步步地往这边的楼道口蹒跚地走来。她身后怎么没有人呢?二姐呢?
通往住院部的入口以前是随便进,现在被打上了隔断,只留着一个小窗口,可以送饭。
这个小窗口也不是随便打开的,旁边护士站里的护士把门,不到饭点不打开,过了饭点也不打开。
我使劲地敲着小窗口的玻璃门,但是玻璃门里面的走廊里,老夫人并没有发现窗口后面的我们。
老沈提醒我:“给大娘发语音。”
我掏出手机给大娘发了一条语音。
老夫人听到手机响了,她的手机就装在助步器下面的网兜里。
她停下了脚步,一手攥着助步器,一手打开助步器下面的网兜,拿出手机。
这个动作对于老夫人来说太危险。以前她在家里查看手机,她都是稳当地坐在椅子上,再拿手机。
这次走廊近处没有长椅。
老夫人掏出手机凑到耳朵旁边听,听完,脸上的笑容像花朵开放一样,她撑着助步器走向窗口。
我用力地拍拍窗口,窗口里面一个房门打开,走出一个白衣护士。
护士一眼看到撑着助步器的老夫人,急忙过去搀扶:“许大娘你咋一个人走呢?你的陪护呢?”
老夫人用下颏冲着窗口点点:“我家里人送饭来了。”
小护士过来打开窗口。
我把饭菜递进窗口。小护士把饭菜拿进去。
我从窗口大声地问大娘:“我二姐呢?咋没陪着你?你自己一个人走路多危险呢?”
老夫人听见了,她也大声地说:“你二姐睡着了——”
我说:“我二姐怎么睡着了呢?这还没到晚上呢。”
老夫人说:“你二姐补觉呢,昨晚玩麻将玩一宿,没捞着睡觉——”
许家的二姐咋这么不靠谱呢?她来陪护大娘,大白天的她却睡上了。
老夫人伸手要拿窗口的饭盒,我急忙喊住她:“大娘你可别拿了,让我二姐过来拿吧。”
我刚要给二姐打电话,二姐己经从远处的病房里跑出来。一边跑,还一边嚷嚷:“妈,你咋不叫我呢,你咋自己跑出来?”
旁边的小护士损二姐:“有你这样的吗?陪护老人呢,太不靠谱了,老人摔着怎么办?”
二姐也不生气,笑嘻嘻地对护士说:“以后我一定注意!”
二姐走过来,趴着窗口和我聊天。
二姐说:“给我送啥好吃的了?”
二姐可咋整,就认得吃!
我说:“糖饼烙了,地瓜烤了,还炒了俩菜,大姐还给大娘炖了鸡汤,熬了小米粥。”
二姐说:“我妈今天晚上啥也不能吃,一会儿还要清肠呢。”
我说:“大娘能受得了吗?”
二姐说:“那咋整啊,谁让咱得病呢?我在医院待这小半天,我算想明白一件事,有多少钱都没用啊,这个世上最幸福的事儿就是健健康康的,别得病!”
我说:“二姐,核酸检测咋样?”
二姐说:“放心吧,我身体嗷嗷好,啥事没有。”
一旁的老夫人特别聪明,她趴着窗口往我这边斜眼看:“红啊,你自己来的?海生没派车送你呀?”
老夫人是不是成精了?啥都知道?
老沈不好意思躲在窗口后面,就趴到窗口前跟老夫人打招呼。
二姐看见老沈,笑着说:“你送小红来的呀?一边送饭一边谈恋爱,咋样了?你们到一起了?”
二姐可真有闲心,啥闲事都操心。
我说:“二姐,这几天你在医院里费心了,照顾好大娘。”
二姐说:“放心吧,这是我妈,还能错了?”
二姐这个懒蛋子!
我都想不到她会做出什么懒惰的事情来!
二姐,竟然把饭菜都放到老夫人的助步器下面的网兜里,然后,她自己轻手利脚地在旁边走,对撑着助步器的老夫人说:“妈,走吧,回病房吃饭去,我都饿了。”
我急忙叫住二姐:“二姐,大娘今晚不能吃饭——”
二姐一脸无辜地看着我,说:“我知道她不能吃饭,这些东西拿回病房我自己吃,不给我妈吃。”
我说:“二姐,你吃饭的时候到病房外面吃去,别让大娘看见,大娘看见不得馋吗?”
二姐这回是听明白了:“行,行,记住了。可那外面咋吃饭呢?也没有桌子。”
二姐真是天真烂漫的人呢!
当年我和我老妹在省城陪着母亲住院,晚上睡觉就是在母亲的床下打个地铺,手机定时,一小时醒一次。担心母亲鼻子堵塞,喘不上气。要听听母亲呼吸的动静。
吃饭什么时候用过桌子呀?不都是坐在地上吃吗?二姐还以为在她的大别墅里吃饭呢?
老沈在我旁边低声地说:“你们一帮人议论出的结果,就是让梅子来陪护大娘?这不是糟害人嘛!”
我用胳膊肘拐了老沈一下,事情己经到了这个地步,核酸都做了,不可能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