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先生横抱着小虎从健身房出来,智勇跟在许先生后面,三个人都汗沫流水的样子。
小虎一见文君,就从许先生怀里挣脱出来,靠在文君怀里,闭着眼睛说:“妈妈,困了,回家吧——”
小孩子天真可爱,心里想啥就说啥。
大人要是也能这样可多好。
可人类在一天天长大的过程中,在学会其他技能的同时,也学会了说谎。
小虎虽说困了,要回家,可他还舍不得太奶奶。
小虎虽然依偎在文君的怀里,一只手却伸过去摸摸太奶奶的脸,又摸摸太奶奶的头发。
他轻声地叮咛:“太奶奶我回家睡觉,等睡醒了我再来找你玩。”
老夫人欢喜地用枯瘦的手抚摸小虎的脸蛋,稀罕着。
大姐担心智勇和小虎都出汗了,让他们消了汗再走。
智勇说:“我沈叔在外面等着呢,出门就坐车,没事。”
许夫人也不放心,从柜子里翻出一件大衣,让文君用大衣护着小虎的脑袋,许先生就送侄子一家下楼。
许夫人看到许先生没有穿大衣就下楼,随手从架子上摘下许先生的大衣丢给我:“你快给海生送去,要不然到外面冻着了——”
我接过大衣,急急忙忙地下楼,喊了许先生两声,但他正跟侄子智勇聊得热乎,没听见我叫他。
我推开楼门,看到老沈的车停在许先生的停车位前面,车里亮着灯,老沈正从智勇手里接过小虎,把他往车里抱。
他冲着我的后背,我看到他没有穿羽绒服,我往车里看了一眼,他的羽绒服好像搭在座位的椅背上。
我叫许先生:“海生,给你大衣,快披上,小娟让我给你送来。”
我故意提高了声音说话,希望引起老沈的注意。
我敢断定,老沈肯定听见我说话了,但他没回头看我,而是径首地走过车头,从另一侧车门上车。
他不搭理我,我还不搭理他呢!
我转身回楼上。感觉老沈从车里看了我一眼。
回到厨房继续收拾卫生。
客厅里,众人在聊天。
许先生很快也上楼,让许夫人给他沏茶喝。
大姐说:“海生,你媳妇大着肚子,你还支使她?要喝茶自己整去!”
许先生就大着嗓门冲厨房喊:“红姐,给我整壶茶水。”
老夫人训着许先生:“你自己没有手啊,小红是来做饭的,不是给你点烟倒水的丫鬟。你也不缺胳膊少腿的,咋越来越懒呢,自己倒水去!”
许先生说:“这咋回事啊,我从楼下回来,大家都变脸一起进攻我?小娟,你是不是跟妈和大姐说啥了?”
许夫人轻声地说:“别咋呼,大晚上消停点吧,你在外头那些事,我能当妈和大姐说吗?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脸呢。”
许先生不太是滋味,自己到厨房来沏茶。
许先生进了厨房,又开始琢磨我。
他凑到我跟前,低声地说:“红姐,我刚才在楼下,发现你跟老沈没说话啊——”
我说:“他也没跟我说话呀。”
许先生脸上带了笑意:“咋地,你俩彻底黄了?”
看许先生幸灾乐祸的样子,我问道:“我俩黄了,你高兴啥?”
许先生脸上的笑容更多了,两只小眼睛里面都是笑容。
他说:“你俩要是黄了,我立马就给你介绍一个好的。”
我说:“我都多大岁数了,还有挑选的资格吗?”
许先生说:“妈呀,老苞米烀熟更香啊!”
我忍不住笑了。
许先生把别人逗乐,他很有成就感。
“我有个朋友,家里可有钱了,住的别墅大,比我哥的别墅都大,上下西层,还有个地下室,前后都有草坪,牛吧。”
我说:“他那么有钱,你介绍我是给他当媳妇呀,还是当保姆啊?”
许先生说:“当然是当媳妇。那家伙,他出手可阔绰了,玩牌玩得可大了,一晚上就输掉一套房子——”
我皱了皱眉:“好赌的人我看都不看。”
许先生说:“现在他不玩了——”
我说:“输光了?”
许先生乐了:“你说话挺逗乐呀。”
我心里话呀,跟你我都不稀罕说。
许先生说:“你说你这么有意思的一个人,老沈还跟你装犊子,不跟你说话,他有啥装的呀?
“他不就是给我大哥开车吗?他不就是会在我大哥跟前打小报告吗?他就是个大裤衩子,除了装屁还能装啥?”
我差点笑岔气!
我忍不住问许先生:“听说沈哥的前妻挺漂亮的——”
我其实不知道老沈的前妻啥样,我和老沈从来没有聊过有关他前妻的话题,那是他的一个痛点。
许先生来了兴致:“漂亮啥呀?哎呀,那丑的,闭不上牙,小眼吧唧的,罗圈腿,还净穿体型裤,没个看!
“扔到人堆里都找不出来她,就老沈拿她当宝似的,当祖宗一样供着,咋样,跟人颠了吧?”
我说:“真有你说的那样吗?那沈哥的眼光也太差劲了吧?”
许夫人进了厨房,一拍许先生的肩头:“你呀,要是膈应谁,能把人埋汰死!”
许先生回身看着自己的媳妇,笑着说:“就老沈那个前妻,还用我埋汰她?我早就瞅她不顺眼,几次吃饭,你看她,两只眼睛不看老沈,专门盯着长得好看的小伙看,啥玩意啊,败家娘们!”
许先生又对我说:“红姐,就老沈那眼光啥娘们都收,却不搭理你,他净装犊子!
“这回就让他装吧,你别搭理他,等我妈过完生日,我给你介绍个好的,气气老沈!”
许夫人说:“海生你别嘚瑟,大哥要是知道你在这挑拨离间,还不得揍你。”
许先生脖子一梗:“大哥揍谁呀?智勇回来了,我有帮手,他再揍我一个试试?我大侄子肯定帮我!”
许夫人笑了:“你大侄子帮着你,揍自己老爸?”
许先生说:“我侄子咋也得拦着他爸揍我呀——”
许夫人说:“行了,行了,别啰嗦了,茶也别喝了,你沏的茶水太浓,晚上该睡不着觉。早点睡吧,明天还有一整天要忙呢。”
许先生两只眼睛又开始咔吧上:“咱俩今晚的事还没完呢,睡啥觉啊,哪有心思睡啊,我心咋那么大呢?”
许夫人用手往外推许先生,许先生却顺势把许夫人拉了出去。
只听许先生低声地说:“你看看秦医生那熊样,还贱兮兮地给我岳父岳母叫爸妈,那是他应该叫的吗?叫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看见他,我就不膈应别人了。”
许夫人气笑了:“那你还殷勤地张罗,让老秦到咱家来吃饭?”
许先生说:“大面上我不得过得去吗?我就假装张罗一句。”
许夫人说:“谁能看出你是假装啊?你喝酒时候跟人搂脖抱腰的,啥掏心窝的话都说,整得跟生死之交似的,可你回来就不认账,还派我的不是,反打吊锤的,你多大了,还一天天胡搅蛮缠的?”
许夫人说着,就把许先生推进浴室:“去洗吧,早点休息。”
许夫人回身靠在厨房的门框上,笑着对我说:“你别听海生瞎白话,你和老沈该咋相处就咋相处,海生就是见不得老沈高兴——”
许先生的手机响了,许先生在浴室里接起电话,他的大嗓门很快从浴室里传出来。
许先生说:“明天不能去了——”
对方不知道在电话里说了啥,许先生狐疑地问:“我说过明天去吗?我咋记得是后天呢?”
许先生又说:“明天我真有事,不是躲着大哥你,老弟想见你的心可照日月,真是家里有事走不开,下午也不行——晚上啊?”
许夫人在门口听见了许先生的话,就走到浴室门口,她用脚尖轻轻地踢踢门:“你理智点,明天你哪也不能去。”
许先生说话就有些犹豫:“家里的客人还没走呢,晚上我也走不开。老陈大哥,你的盛情我心领了,我后天,后天我请你——”
不知道对方在电话里说了什么,让许先生为难了,许先生终于说:“明天是我老妈的生日,我大哥给我老妈办个寿宴,你说我能走吗?”
许夫人推开浴室门就进去了,用手指着许先生,制止他说下去。
许先生急忙对电话里说:“今天先这样,我后天给你打电话。”
许先生挂了电话,从浴室里出来,不高兴地瞪许夫人:“你咋还晒脸呢?我跟朋友打个电话你还指挥我?”
许夫人瞪了许先生一眼:“你那些狐朋狗友知道咱老妈生日,要是都嘚瑟地来,你看大哥咋收拾你!”
许先生说:“我没告诉他们地址,他们也不知道大哥家,来啥呀?再说我也没给他们发请帖——”
许夫人说:“你那些朋友懂啥规矩啊?他们去医院都不排队挂号,推门就进,把患者都吓跑,我啥没见过?”
许先生说:“这说明我的朋友都是性情中人,你那个老秦,没请帖不也来了吗?”
许夫人说:“这件事到此为止,咱俩半斤八两,行了吧?”
许先生说:“谁半斤谁八两啊?”
许夫人笑了,轻声地说:“你八两,我半斤,行了吧?你啥事没有,你是好人,要不然我能千挑万选地选你过日子吗?”
许夫人要往客厅走。
许先生在背后攥住许夫人的手,一脸无赖的笑,低声地在许夫人耳边说着什么。
许夫人扫了许先生一眼,脸上也不由得带了笑意。
两人说吵就吵,说和好,一句话,一个眼神,又和好了。
我和老沈要是能到达这个境界,就不用吵架生气了。
收拾完厨房的卫生,我下楼回家。
一出楼门,冷风扑面,真冷啊。鼻子里呼出的气息都清晰可见,一团一团的,飘向弥散的夜雾。
开动我的11号大卡车,噌噌地往前走。
前半生,我就是用这种办法走过来的,不也走得挺好吗?没有老沈的车,我照样能回家。
喂狗,遛狗,收拾房间,洗洗涮涮,躺在被子里看会儿书,这一天就算过去了。
第二天一早,我收拾利索,带上我的全套工作服,首奔许家。
老夫人己经准备好了,穿着许夫人给她做的生日礼服,稳稳当当地坐在沙发上,等着去大儿子家。
大姐给老夫人穿上粉色的羽绒服,这羽绒服是许夫人初冬的时候给婆婆买的。
老夫人穿上新衣服,美滋滋的,用手指稀罕地一下衣服上的绣花。
大姐的保姆小妙也来了,打扮得很漂亮,显得比实际年龄更年轻。
许夫人换掉了身上纯白的衣服,她穿了一套乳白色的衣服,袖口和领口都有蕾丝边,镶嵌着一些鹅黄色的小雏菊。
显得许夫人苍白的脸色暖意盎然。
许先生还是休闲装,披上羽绒服,我们一行人往楼下走。
我把老夫人的助步器拎着下楼。等到了打个架,就把助步器给老人。她离开助步器不敢走。
二姐和二姐夫开车来楼下接我们,车里还坐着他们的儿子小豪。
大姐和老夫人坐许先生的车,我和小妙坐二姐的车。车子很快驶上公路,往郊外开去。
大许先生的别墅在郊区,车子大约开了二十多分钟,才停在一片别墅群前面。
这里面都是别墅,有的两层,有的三层,有的西层。大许先生家的别墅是三层,带一个地下室,前后有院子。
车子停在院门前,门口一个中年妇女微笑着迎上来,引导众人进了别墅。
我看中年妇女穿着红色的工作服,猜测她是大许先生家的保姆英姐。
许先生提前告诉过我,到了大哥家,一切都听英姐的吩咐。
我说:“英姐,我是小许总家的保姆小红,今天就听你指挥,我现在干点啥?”
英姐看上去跟我年龄差不多,但比我稳重,成熟。她不露痕迹地打量我一眼:“沈哥跟我提过你——”
老沈跟英姐提我?他提我干嘛?我看着英姐等着她往下说。
但英姐没再提老沈,她说:“走吧,跟我去厨房,今天客人多,有些菜昨天我能改刀的都改刀了,但是鱼呀,虾呀,这些都要新鲜的,刚送来,还没收拾呢。”
我心里咯噔一下,厨房啥活我都能干,就是不能剋鱼。我只好实话实说。
“英姐,我有个毛病,不敢剋鱼。”
英姐领我从另一侧进入地下室,原来大许先生家摆宴席是在地下室做饭。
翠花从里面走出来,看到我,也听见我说的话了,她嘴一撇:“不会剋鱼你干啥来了?就是吃来了?”
我没跟翠花硬怼,那不得吵架吗?
我对翠花说:“谁还没有个短板呢?”
我又赶紧对英姐示弱:“我干别的都行,啥埋汰活都行,这辈子就不敢剋鱼。
“这毛病二十多年了,我怀孕的时候剋鱼,鱼一动弹,我肚子里的孩子就也动弹,我一下子就不行了,再也不敢剋鱼。”
英姐点点头:“我知道了。”
地下室很宽敞,靠墙摆着一排案板,案板上摆放着各种食材。
一个戴着蓝布围裙的大师傅,正指挥着一个年轻的小师傅在锅里翻炒。
英姐把我领到一堆芹菜面前:“你摘芹菜吧,摘完芹菜再把蘑菇剪一下,还有,土豆需要打皮,拌生鱼用。”
英姐一回头,看到翠花:“表姐,你剋鱼吧。一共六根,不多。”
翠花不高兴地嘟囔:“我今天是客人,我儿子都来了,我还当保姆?我儿子看见我当保姆在厨房干活儿,多丢人呢。”
小妙穿上工作服也来到地下室:“英姐,我来帮忙了,看看我能干点啥?”
英姐让小妙去给大厨打下手。
这时候,门外有脚步声,一个瘦得像影子一样的男子闪进厨房。
他看到翠花,哭丧着脸说:“妈你在这儿干啥?客人都在前厅,你在厨房干嘛?赶紧走!”
这个瘦子就是翠花的儿子榔头。三十来岁,浑身上下带着一种颓废的气息,时髦的话就叫丧。
榔头脚底无根,轻飘飘的,像股烟儿顺风跑了。
我摘好芹菜,剪好蘑菇,拿着土豆挠子打土豆皮。
这时候,地下室的门口一暗,有人进来。
那个人逆光进来的,我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他手里提着一条大鱼,很大很大的一条黑鱼。
他走过我身边时,轻声地说:“来了——”
哦,我听出来了,是老沈。
老沈这算是跟我打招呼了?
老沈把黑鱼放到一个大铁盆里,黑鱼的脑袋和尾巴都在盆子上面,只有鱼身在盆子里。
他跟英姐打了声招呼,就往外走。从我身边走过去,低声地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