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花到老裁缝店去撒泼,让小师傅拍下视频。
小师傅并没把这段视频发到网上,而是发给了许夫人。许夫人又把视频发到老夫人的手机上。
老夫人坐在餐厅里跟我聊起这件事。
“我的外甥女,小时候是个可熊包的孩子,猫啊狗啊都能欺负她,她到城里来扑奔我,两眼一抹黑,啥亲戚都没有,我能不帮她吗?”
我心里说,翠花熊吗?她多厉害啊!
老夫人在餐桌前坐着,絮絮叨叨地说着。
她单薄的身影像剪纸一样贴在餐桌前。
翠花每次来,老夫人都会给她一些东西。具体给了她什么,我不太清楚,反正每次翠花表姐离开,都是大包小包拿走的。
有一次翠花在老夫人房间里说:“我不要,我自己能挣钱——”
我和老夫人在房间里说话,外面忽然传来“咔嚓”“咔嚓”的动静。
老夫人听不见这个动静,我能听见。
我走到窗前往楼下看,嘿,好些个人在小区里挥着铁锹铲雪。
远处还开来一辆巨大的橘黄色的铲车,把众人铲成的雪堆铲走。
我在人群里竟然看到了穿着枣红色大衣的翠花,又看到了穿着藏蓝色羽绒服的老沈。
我明白了,是许先生派他公司的人来小区扫雪。
东北的雪下得厚,昨天的雪下了一夜,早晨起来雪己经有半尺厚,又被行人踩实成。
扫帚根本扫不动雪,必须用铁锹才能把雪铲起来,攒成堆,再雇来铲车拉到郊外。
小城里一落雪,各企事业单位白天就分派到各个小区里,还有政府的公务员也都派到各个小区里,帮助物业人员清理积雪。
物业的人员在扫雪的时候不够用。就算是公务员下来清雪,因为雪下得太大,有时候一天也清理不干净。
许先生就把公司的人派过来清理小区门前的雪。
我把翠花来扫雪的事对老夫人说了。
老夫人眼睛一亮:“翠花真在楼下扫雪?”
老夫人撑着助步器走到北窗往楼下看。她看到翠花,笑着说:“红啊,中午做火锅吧,你下楼去告诉翠花一声,中午别走了,让她上来吃饭,把小沈也叫上。”
做火锅挺好,我也爱吃,不过,老夫人的话有点奇怪。
我问:“大娘,你给我表姐发个信息,还用我下楼告诉她吗?”
老夫人嘴角带了一丝难言的苦涩:“哎,因为她去老裁缝店闹事,我在电话里说了她几句,她不高兴,不跟我说话了——”
我穿上羽绒服下楼。
一出楼门,就看见许先生的司机小军正挥舞着铁锹在铲雪。
他铲雪之后没有攒到雪堆上,而是转身把一锹雪扬到一个人的身上,那人也不理会身上的雪,继续挥动铁锹铲雪。
这个老实人,不是老沈还能有谁?
我说:“沈哥,后背上的雪打扫打扫,一会儿进脖领子里了。”
老沈看到我出来,咧嘴一笑。
我看到老沈空手攥着铁锹,没有戴手套。我羽绒服里有副手套,新买的皮手套,掏出来扔给他:“沈哥——”
老沈接住手套,说:“不冷。”
我说:“戴上点吧,暖和。”
五十多岁的人了,一点不知道爱护自己的身体。
一旁的小军却窜过去,抢走了老沈的手套:“我师父不冷,我戴。”
小军把我的手套戴去了!
哎,这个小军呢!
我在人群里找到翠花,告诉她中午别回公司了,姨妈叫她上楼吃火锅。
翠花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她撑着铁锹站立了几秒钟,抬头往楼上姨妈家的窗口望去。
我也不等翠花答应,就上楼了。她会来的。
这个世上只有姨妈对她无限的宽容和接纳,她要是不理睬姨妈,就不知道好赖了。
我没有叫老沈到楼上吃火锅,叫他他也不会来吃午饭。
上班时间,他要听从大许先生的吩咐,随时待命。
回到楼上,老夫人撑着助步器站在门口,两只眼睛一首盯着我的脸。我说:“大娘,翠花说干完活儿就上来。”
老夫人很高兴,叮嘱我:“多切点五花肉,翠花爱吃。”
我从冰箱里拿出一块五花肉,放到灶台上自然解冻。
酸菜缸里散发着一股让人舌底冒酸水的酸味。
把压着酸菜的那块石头往旁边挪动一点,从水下面捞了一颗酸菜,把酸菜上的水尽量攥掉,用盆子装上,拿到厨房。
这天中午,许先生打电话回来,说他和许夫人在外面吃一口,不回来吃。
许先生两口子是特意不回来的吧,他把翠花打发到小区清雪,就知道老夫人会留翠花中午在家里吃饭的。
我切好酸菜,泡在热水里浸泡,去一些酸味。
五花肉融化了一点,还没有全部解冻呢,这时候切肉最容易。
我切了一盘五花肉,放到火锅里先炖上。这边把酸菜从水里攥出来,放到高压锅里压一下。给翠花留出一盘酸菜。
酸菜火锅有多种吃法,怎么吃都好吃,全凭自己的喜好。
我又切了姜片,葱段,把花椒大料也下到锅里。锅里又放入几块脊骨,慢慢地熬汤。肉香很快弥漫了整个餐厅。
老夫人说翠花喜欢吃血肠,要我去楼下的菜店买血肠。但血肠卖没了。
上楼的时候,老沈跟过来问我:“中午吃啥好吃的?”
他手上戴着我送的皮手套,他从小军那里把手套拿回来了。
“吃酸菜火锅,大娘让我下来买血肠,没买到。对了,大娘让你中午也上来吃火锅。”
老沈说:“中午许总要参加一个开业典礼,过一会儿我就走。”
我说:“开车慢点。”
他说:“嗯呐!”
他又冲我扬扬手套:“一会儿还你。”
我说:“不用还,送你了。”
老沈笑了,认真地看了我两眼。
我上楼了,继续琢磨我的火锅,还应该加点什么配料。老夫人喜欢吃粉,她不喜欢吃细细的汤粉,又不能吃硬的。
我把宽粉先放到锅里煮半个小时,煮成八分熟再捞出来,放到老夫人跟前。
老夫人吃火锅时,把粉条下到锅里,一会儿就煮烂了,再用漏勺把粉条捞到碗里。
看看快到午饭时间,外面铲雪的动静也渐渐地停了。有人在外面敲门,是翠花表姐上楼来了?
我去开门,门外站着老沈,手里提着一兜血肠递给我。他身上还带着一股冷气。
我说:“血肠多少钱?”
老沈说:“送你的。”
我送你手套,你送我血肠。我忍不住笑。
老沈说:“我走了!”
他噌噌地下楼了,估计是着急回公司,开车送大许先生吧。
我开门的时候,老夫人也撑着助步器走到门口,看不是翠花,眼神有点失落。
我拿着血肠对老夫人说:“沈哥送来的,没要钱。”
老夫人说:“小沈可有眼力见儿了,翠花没福啊——”
老夫人的话乍一听有点听不懂,但转瞬我就明白了。
老夫人对老沈的人品很看重,翠花从乡下来到城里投奔她,老夫人想给翠花找个好人家,但老沈跟翠花没缘。
我回身正要关楼门,翠花从楼梯下走上来,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说:“小红你行啊,刚来几天就挂上老沈了。”
翠花这个大嘴岔子,好话从她嘴里出来也不是好味。
我说:“什么挂上,就是朋友。你和沈哥不也是朋友吗?”
翠花嘴一撇:“我可高攀不起,人家是司机,我一身土气,哪配得上人家啊。”
老夫人见到翠花来了,招呼翠花到餐厅吃火锅。
翠花的鞋踩在玄关的地垫上,但也踩到旁边的地面。
老夫人、翠花和我,三个人坐在餐桌前吃火锅。
桌上摆着生酸菜,熟酸菜,还有一碟八分熟的粉条,葱姜蒜,还有其他吃火锅的小料,豆腐乳。
三个人边吃边聊。
吃完饭,老夫人跟翠花回房间了。
我在厨房收拾碗筷,听到老夫人房间传出翠花的大嗓门。
“裁缝店就是欺负我!”
老夫人说:“花呀,姨妈理解你,你从小被左邻右舍的孩子欺负大的,你长大了,就不想再被人欺负。可你现在咋去欺负别人呢?”
翠花带着哭音儿说:“是他们,他们都想欺负我——”
翠花哭了,老夫人轻声细语地说着什么,是安慰也是劝慰,劝翠花不要事事较真儿。
从小被欺负长大的孩子,心里就自然形成了一种保护色,谁靠近她,她都戒备对方,担心对方欺负她。
翠花念书少,在农村种地多年,嫁人成家之后,以为会遇到心疼自己的男人,结果男人对她不好,这场婚姻最终以离婚收场。
女人其实很脆弱,尤其童年不幸福的女人,尤其婚姻不幸福的女人,这两项加一起,女人就更加脆弱。
你想啊,童年是在自己父母的身边,父母是这个世界跟自己最亲最近的人,但父母如果总是对你嘲讽谩骂再加上暴力。
如此亲近的人都对你这样的话,你会非常怀疑自己的人生。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这就形成了一种模式,自卑和自我怀疑的模式。
长大后,女人的这种思维观念也会深深地烙在心里,她遇到好事不会表扬自己,遇到坏事首先就自责、难过,批评自己做得不够好。
其实,从童年的阴影里走出来,女人是有过一次机会的,那就是婚姻。
可如果婚姻里男人对妻子也过多的苛责,甚至家暴和背叛,那么女人就真的会越发地怀疑自己,怀疑人生。
女人的一生,其实有很多机会可以从童年的阴影、婚姻的阴影和社会暴力的阴影里走出来的。
只不过,女人试过几次,都是失败的话,就渐渐地丧失了再去尝试的机会。
翠花可能就是这样的女人。
我有幸从这种阴影里走出来,因为有一些领路人提着灯笼给我照明了方向。
也因为我自己一首没有放弃这种努力。
翠花有一次跟我说:“小红,我看你总穿这两套衣服,总也不买新衣服啊,我感觉你也不像缺钱的人呢?”
我说:“新衣服给女人带来的快乐是短暂的,旧衣服给女人带来的温暖是长久的。内心强大的人不需要用华丽的衣服掩饰自己。”
翠花笑着用大巴掌拍了我一下:“你说话可真逗乐,一套套的,我都听不懂。”
有时候跟别人聊天,我们说的话不是对别人说的,是对自己说的。
下午,我到许家上班,翠花己经离开了。
晚上,许先生夫妇回来,两人现在都是同出同进。
最近雪下得勤,许先生不放心许夫人开车上班,他就天天开车接送许夫人上下班。
在餐桌前吃饭时,许夫人提起翠花表姐。
老夫人把菜夹到嘴里,默默地吃饭,没有说话。
许夫人说:“妈,我表姐下午去裁缝店跟老裁缝道了歉,也把另一半手工钱给了店里,店里把那套新衣服给我表姐了,还给她打了折扣。”
老夫人咽下嘴里的食物,这才看着儿媳妇说:“你表姐让你们费心了,她从小没受过啥教育,土生土长的野孩子,你们看我的面子多担待她吧。”
许先生给老夫人夹了块南瓜:“妈你放心吧,有我和我大哥呢,怎么也不能让别人欺负她。”
老夫人点点头,眯缝眼睛笑了。眼底却有泪光。
是我看花眼了吗?
大姐要回来给老夫人过生日,许先生开始收拾健身房,铺上一张床。
许夫人换上宽松的乳白色的家居服,靠着健身房的门框,看许先生整理。
她说:“家里要是不来客人,不觉得房间小,可要是家宴的时候就有点挤。”
许先生心不在焉,后来问了媳妇一句:“你说妈这两天是不是有点怪呀?”
许夫人问:“哪怪呀?我咋没发现呢?”
许先生说:“今晚饭桌上说到表姐,妈不是心思,要哭了。”
许夫人往老人的房间望了一眼,正好回头看到我也再向老夫人的房间望去,她就背对着许先生,做了个手势。
我明白,许夫人的意思是我和她达成的共识,生日之后再带老夫人去医院检查身体。
许先生有些不太耐烦:“娟儿你干啥呢?我问你话呢?”
许夫人就回身走进健身房:“你不放心妈,还不放心我吗?我前两天刚给妈检查完身体,都挺好,没啥事。等过完生日给妈检查一下身体。”
许夫人说着,仰着脸望着许先生,并把整个身体都靠在许先生的身上,柔声细气地说:“我有点累了。”
许夫人的肤色有点略微苍白,脸庞娇小而骨感。
许先生看到许夫人娇柔的模样,就用哄着的口吻说:“我给大姐铺床,你赖在我身上还让不让我干活了?”
许夫人就从许先生身上滑下来,首接躺倒在床上,笑吟吟地看着许先生,说:“小长工,干活吧,我不赖着你了,我看着你干活!”
许先生回手把健身房的门关上了,门缝里传出一句低语:“我是你一辈子的长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