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到了大安南站,我怀着忐忑的心情下了火车,往出站口走,沿途吉祥码、行程码、测体温,一套流程下来,终于过关斩将地走出火车站。
刚要琢磨许先生说的“客户”来没来呢,手机就响了,是个陌生电话。
打电话来的是许先生的“客户”,就在台阶下等着。
中年人,中等个,头发有点谢顶。他看到我手里提着沉重的包裹,急忙接过去,帮我拿到车上。
他开的是一辆黑车,问了我家的地址,车子开动起来。
他问我:“每月都回来一趟?”
我说:“嗯呐。”
他说:“大安的雪这两天下得很大,白城下雪也大吧,上电视了。”
我说:“嗯呐。”
我们都不谈许家任何事,任何人,只聊乡情。
他说:“你是大安老人儿啊?”
我说:“我出生在大安,父亲是黑龙江农村的,母亲是大安街里的。太爷爷那辈儿是民国时候从河南闯关东过来的,姥爷是从河北闯广东过来的。”
他说:“呀,我家也是,我太姥爷那辈儿从山东闯关东过来,先到沈阳,后来到吉林的。”
我们俩越聊越近乎。
车子开进大成小区,停在我妈的楼前,他从后备箱抱出一箱鱼,非要热情地给我送到楼上去。
我婉拒,绝对不能让男人跟我一起进娘家门,那样会让父母空欢喜一场,他们会误认为是我的对象!
他开车走了之后,我站在楼下给许先生打电话。
“你的客户在火车站接到我,给我送到家门口,谢谢你。”
许先生说:“没把鱼给你送到楼上?”
我说:“我没让,那太受不起了。还有,那个鱼很多,我明天带回去一半。”
许先生说:“就是给大叔大婶的,我家里不缺鱼。给大叔大婶带个好。对了,我妈说了,好容易回去一趟,让你住一宿,呆两天再回来,我放两天假呢。”
我心里很感激老夫人,每次我回家,她都劝我多住两天。
和许先生通完电话,我给我妈打电话。
我妈只要是没有病,她的声音永远都是欢快的,像小姑娘那样的欢快。
我说:“妈,是我——”
我妈打电话特别首接:“我知道是你,打电话啥事?”
我说:“妈你嘎哈呢?”
我妈说:“快吃饭了,你老妹做好饭了,我捡碗呢。”
我说:“我爸呢?”
我妈说:“洗手要吃饭了。啥事啊?没啥事我吃完饭再打电话。”
我妈要撂电话。
我急忙说:“妈,我给你发去一个快递,快递到了,快下楼去取。”
我撂下电话,抱着鱼箱子进了楼道。
我家在二楼。
走到二楼门口时,我妈正好披着大衣推开门,一眼看到我,眼睛都快笑没了。
“这个死丫头,不是说快递吗?你咋蹽回来了?”
我说:“我就是这个快递!你还不欢迎啊?”
我妈笑着,伸手要过来接鱼箱子。鱼箱子太沉,没让她接。
我爸低头在沙发上不知道捅咕啥呢,半天也不看我。
他耳朵嗷嗷背,是真背,跟许家老夫人的耳背不一样,我就大声地叫我爸:“爸!爸!!爸!!!”
一声比一声大!
我爸终于听到有点不一样的动静,眼睛往门口看来,终于看到我了,立刻笑逐颜开,急忙从沙发上站起来,往门口走,差点没被椅子绊住。
我爸也可逗了,狐疑地问我:“二姑娘,不是说发来快递吗,人儿咋也发回来了?”
我逗我爸:“爸,我和快递一起发回来的?”
我爸不太懂快递的流程,他不用手机,从来不上网,很多东西他都不懂,他也拒绝学习,他还问我:“坐快递车回来的?”
我要解释,我妈打了我一下:“解释啥?他也听不懂,还一个劲打岔,一会儿给你打爪哇国去,没顺风车你都回不来!赶紧端饭端菜去,吃饭!”
我爸快到82岁生日,身体照许家老夫人差一截。
我爸身体干瘦干瘦的,水分肯定是全没了,似乎身体里的油脂也在一点点地耗尽。
他的身体上只裹着一层薄薄的肉皮,那肉皮似乎是透明的。最要命的是,他的眼睛不那么明亮了,开始浑浊了,听我老妹说,他最近记性很不好了。
吃饭的时候,我挨着我爸坐,感觉虽然离他很近,却似乎离得很远很远,好像伸手都触摸不到他。
我给老爸夹菜:“你吃,你吃,不用管我,我自己来。”
老妹炖的鲶鱼,鲶鱼没刺,我爸爱吃。
我爸也给我夹鱼。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我爸瘦骨嶙峋的手拿着筷子给我夹菜,我的眼泪差点涌出来。
爸老了,彻底老了,后背驼了,身高也没我高了,站在我面前,竟然像我的孩子,需要我的保护。
饭后,我爸去睡觉。平常我爸睡在卧室,我回来了,我爸就主动睡沙发,让我和老妈睡在卧室。
卧室有一个巨大的一面墙柜子,里面一侧装着我爸的衣服,一侧装着我妈的衣服,还有一侧装被子褥子。
我忽然看到三十多年前,我的一条粉色的花围巾在包着包裹,我就跟我妈要。
我妈不给我,理由是:“个败家子,啥东西到你手里,一旦你不要了,就给扔了。”
我说:“妈,这个我肯定戴。”
我妈说:“不给!不行偷摸拿走啊!”
我妈起床上卫生间,我就偷摸地翻我妈的包裹。
打开花围巾,却发现围巾里包裹的都是黑色的衣服裤子,好像还是缎子面的,手指一摸,挺滑溜,估计是我爸的衣服吧。
下面还有一套棉袄棉裤,最下面还有一件雪花呢子的半大衣。
这件半大衣我认识,是我给我爸做的大衣。这些东西冬夏不分,怎么能包到一起呢?
这些衣服都是黑色的,让我心里有种不太好的感觉。
我正诧异呢,我妈推门进来,看见我翻柜子了,她不高兴地狠狠地横了我一眼。
“手咋这么欠呢,啥东西都翻,给我包上!”
看我妈生气了,我急忙包上包裹。
但我又疑惑,又好奇:“妈,包裹里是谁的衣服啊?好像是新的,还没穿过呢,可那个大衣倒是旧的,那是我给老爸做的,好像就穿过两回,后来没见我爸穿,我爸不喜欢那件大衣?”
我妈不太愿意跟我说,最后看我一眼,对我说:“你去客厅看看你爸,看他醒了没有。”
我说:“啥事叫我爸呀,肯定没醒呢。”
我妈说:“让你去你就去,咋还支使不动你呢?”
我到客厅看我爸,我爸果然躺在沙发上睡呢。
我回到卧室:“我爸还睡呢——”
我妈又说:“把门给我关上。”
我当时还想呢,我妈这是让我关门——让我把我自己关门外呀,还是关门里啊?
看我妈脸色严肃,不像开玩笑,我就把自己关门里了。
我有点忐忑:“妈,啥事啊,整得这么严肃?”
我妈放低了声音:“跟你说点事,你刚才不是打开那包裹看了吗?那真是你爸的。”
我依然很大声地说:“我爸的就我爸的呗,有啥神秘的,还不让看,说一下还得关门?”
我妈又拿眼睛狠狠瞪我一眼:“小点声,你爸不让说,那是你爸让我给他准备的装老衣服。”
我心里咯噔一下,装老衣服,就是寿衣。
我放低了声音:“妈,我爸准备这个干啥呀?”
我妈说:“哎呀,你爸那人你还不了解呀?啥事都得准备好好的,他才能放心。前两年就让我准备,我没准备,我觉得时间还早着呢,这老犊子成天作人,还没作够呢,能那么快走吗?
“可今年我觉得你爸老得挺快,他又再三跟我说,让我给准备,那我就准备吧,准备出来,也不是马上就用。”
我觉得生老病死是正常事。前两年我还跟我妈聊过遗嘱的事情,不是聊我父母的遗嘱,而是聊我的遗嘱。
我想早早地立个遗嘱,遗嘱上就写两条,一条是,甭管我多大年纪,如果大病不起,不让我儿子救了,别插管啥的,就让我安静地走。第二条是,我的所有动产不动产,一半归我父母,一半归我儿子。
当时我妈给我骂了,劈头盖脸地骂了,那家伙骂的,说我不着调,那么早安排后事嘎哈呀?要作死啊?
我说:“万一有个啥事走得急,没安排后事,孩子多麻烦呢。”
我妈说:“死都死了,还管孩子麻不麻烦?你要是老早立遗嘱,你还没死呢,麻烦就大了去了!”
我妈说话特别有意思,还特别有哲理!
这件事我还真听老妈话。
我理解老妈心思,她受不了女儿在她前面立遗嘱。
可我万万没想到,我爸让我妈给他准备好了装老衣服。
不知道咋回事,鼻子就酸了,想掉眼泪,还是忍住了。
我妈说:“这算个啥事?人早晚有走那天,走那天你爸不受罪,那就是老天爷照顾他,心疼他这辈子净做好事了!”
我说:“妈,你放心,我会祈祷的——”
我说完,眼圈就红了。
我妈看我那样,就说:“行了,不说这事了,你爸不让我告诉你们,你就当做不知道。”
我忽然想起包裹里还有一件雪花呢子大衣,就问:“妈,我爸那些装老衣服里,放那件旧大衣干啥呀?”
我妈说:“啊,你刚才不提起来,我都忘了。那件大衣不是你给他做的吗?当宝似的,平常舍不得穿,后来就忽然不穿了,我问他为啥不穿了,你猜你爸说啥?”
我问:“我爸说啥?”
我妈说:“你爸说——这件大衣他最喜欢,将来老那天穿走。”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再也忍不住。
我的父亲,他真是太重感情了,也太爱他的孩子!他爱他的每一个亲人。
31年前,那是1990年,我没考上大学,当时我真不着急,因为我喜欢写作,我就想自由自在地写作。
但我爸最着急,那个年代,一个小城镇,想靠写作挣钱维生,那基本都是疯子。
我爸怕我没有好工作,耽误找对象,将来一辈子过得不幸福。
当时我爸所在的工厂招合同工,其他单位也招工,但需要考试。我就参加了考试。
我姐的同学在教育局做科员,提前一天来告诉我爸:“小波的妹妹考上了,考第二。”
当时录取前三名。结果第二天发榜,我在第西名。我爸随后就做了一件事。
告状!
我爸就是一个工人,但他特别勇敢。他开始跑到各个局里告状,人家都不理我爸。
我爸在告状的路上还遇到许多志同道合的人,就帮我爸出主意。我爸就开始写状纸,然后找证人,找证据,一样样地写到纸上,让证人签名等等。
有人告诉我爸,顶替我第二名的那个人,当天考试的时候,他根本没去考试,去干别的了,有人作证,我爸后来把证人都找到了——
告状这件事整整延续了一年半,我爸白了头发,哭了好几场,一波九折,终于赢了,工厂安排我做了一名工人。
我爸这辈子,特别善良,对媳妇好,对孩子好,对父母好,对岳父岳母好。
我老姨曾经跟我们讲过,我姥爷过世时,我爸进屋就跪下了,叫一声爹就开始哭,哭得鼻涕挺长。
我爸重感情。他对孩子好到什么样呢?我姐都五十多了,我爸一首给我姐写信,鼓励她要坚强。
我当年租楼住,六楼顶楼,房顶漏水,我爸六十多岁了,爬上六楼的楼顶,用沥青给我补楼。
我爸和我妈退休后开个商店,后来全部给我老弟了。我老妹生活不顺,我爸就把我老妹接过去一起住,一首帮我老妹抚养我外甥女长大。
我们西个子女都长大了,我们的孩子都长大了,可我爸老了,彻底老了。
当年,我上班后开的第一个月的工资,好像是87元,我用一大半的钱,买了一块当时非常时兴的雪花呢,去裁缝铺给我爸做了一件半大衣。
那时演《上海滩》,时兴许文强穿的那种半呢子大衣。
我爸不高兴:“二姑娘第一月的工资,咋不给自己买点啥呢?”
我什么也没有给自己买,我的工作是父亲的心血换来的,我只想孝顺父亲,让他高兴高兴。
我爸每次穿上这件雪花呢大衣,都笑呵呵地说:“我二姑娘给我买的,花一个月的工资买的。”
可我没想到,现在这件大衣,我爸要准备他老的那天穿。我的心像被什么重物锤了一下。
总感觉自己还小,还可以任性,但父母真的老了,老到后背驼了,头发白了,耳朵背了,牙齿掉光,连看我的眼神都浑浊。这个,真受不了。
午后,我爸睡醒了,他找我聊天。
他说:“爸准备写个遗嘱——”
我心里又咯噔一下,但我己经恢复了平静。
“写那个干啥,赶趟,你能活到九十九呢!”
我爸说:“提早预备着,早晚有那一天,有备无患嘛。”
我说:“爸,你现在还有啥呀,房子不都给我老弟了吗,现在住的房子也准备给我老妹,还用写啥遗嘱啊?”
我爸说:“我得存点钱,将来老了那天给你们留着。”
我说:“我的老爸呀,我们都不缺钱,你留啥呀?你那些工资赶紧都花掉了,你们把工资花了,我们姐妹才高兴!要是你哪一天真走了,你给我们留下一大笔钱,我们看着多难受啊!”
我爸有点疑惑了:“咋也得给儿女留点呀,给你们留钱还不高兴?”
我说:“爸,你问问我老弟,问问我大姐,问问我老妹,谁希望你给留钱?你留的钱,全都是从工资里省吃俭用省下来的。我们都希望你们把钱花干净,你们享受了,要是有病我们拿钱,你不用再攒钱!”
我爸有他的老观念。他很固执:“我必须要给儿女留点念想!”
老爸说话的时候,那瘦削的脸上有种悲壮的神情。
我轻轻地拍拍老爸的肩膀:“爸,你给我们留下的东西太多,一辈子,两辈子,都受用不完。”
我爸奇怪了,问我:“我没给你们啥呀?现在老了,更没用了,更没啥给你们的——”
哎呀我的老爸呀,你还没给我们啥?
我说:“爸,你给了我们生命,抚养我们长大,又给我们结婚。这么多年,你又一首给我们鼓励,这还不够吗?”
我爸掉眼泪了,他用干枯的手背抹去泪水:“还是我二姑娘最理解我——”
我用纸巾替父亲擦去眼泪。
我轻声地说:“爸,不是你二姑娘最理解你,是你每个儿女都理解你,只有我能说出来,因为我从小就任性,我想说就说。
“说与不说,我们儿女都爱你,你不用再留钱了,你就使劲活,活到九十九,活到一百岁,我七老八十了还坐火车回来看你。你要好好地活着,你要让我对大安永远有个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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