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到了大安,站台上湿漉漉的,天空飘着细雨。火车走了一个多小时,我竟然把雨带回了家乡。
我到家的时候,我妈说我:“这大雨天你又蹽回来了?”
我说:“过节嘛,想你们了。”
我妈唱歌似地说:“在家不行善,出门大风灌——”
我妈一高兴,说话就是唱歌的调——拉长音儿。
我说:“妈,外面是下雨,不是大风。”
我妈说:“哎呀红啊,风转雨了,你在家得多不行善呢!”
我妈怼我就是爱我,从小到大,我己经习惯了。
午后睡觉,我和我妈睡客厅的沙发。沙发是我以前写书赚的稿费给我妈买的,宽,睡觉可舒服了。
我爸在卧室睡,老妹在她自己房间睡。结果,睡醒觉出事了。我老妹把自己锁屋里,打不开门了。
我妈特别有魄力,找出螺丝刀子开门,简单粗暴。
我说:“妈,别把门整坏了,让我爸整吧。”
我妈说:“别告诉你爸,你爸知道事儿就大了——”
结果我没听我妈的,告诉我爸。
我爸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把门打开。
我以为门开了,这件事就结束了,可我万万没想到,这件事才刚刚开始。
我爸开始唠叨起来,训我老妹。
“你说说你呀,咋就能把门锁死呢?你看看门让你祸祸的,再这么锁上几次,都整坏了。门要是让你给整坏了,离房子让你扒散花就不远了。”
老妹说:“门锁就坏了,我也没祸祸呀。”
我爸82岁的老人了,干瘦干瘦的,平常看着没啥精神头,哎妈呀,训起人来,那精神头倍儿足!
我爸唠叨训人的时候,他不听别人的解释,他就按照自己脑子里的思路一个劲地说,啥时候说过瘾了才会自己刹车站住。
我爸不只说门的事,又联想到厨房的卫生啊,房间的卫生啊,最后还联想到我老妹的前半生。
我爸这人身上都是优点,就一个缺点,偏执。平常可宽宏大量了,可是一旦进入他偏执的那个圈,完蛋了——
甭管对方是谁,除了我爷爷奶奶,除了我大爷,谁惹到他他就说个没完没了,说得口干舌燥,人家自己倒水喝。
喝完接茬再说,不把对方说得发疯都不停嘴。
我爸这个唠叨赶上刑罚了,叫嘴刑。这刑罚厉害到什么程度呢?能让对方把自己的优点都忘记了,觉得自己万恶不赦,必须立即给我爸赔礼道歉才行。
就是达到了颠倒黑白的程度。
我劝我爸,不好使。
我妈干脆不劝我爸,或者说干脆不搭理我爸。我爸看见我和我妈没听他训话,更生气了,唠叨得更厉害了。
老妹躲进了卫生间。我爸就跟在卫生间门外训斥。
老妹不得己出来了,眼睛红红的,肯定是哭过了。
老爸呀,都把姑娘训哭了,还训。
我必须出手干预了。
我说:“爸,出去溜达溜达,我给你买点水果,你想吃啥,我给你买。”
我爸说:“不去!外面大雨滂天的,去嘎哈?”
我爸接茬还唠叨。
我说:“爸,我妈想吃黄柿子,我不知道哪个水果店卖,你陪我去吧。”
我爸说:“你妈想吃啊?那去吧。”
我的个天呢,老爸终于被我说动,穿上厚衣服,打着雨伞,跟我下楼了。
把老神仙请到楼下,找个避雨的地方,我跟我爸话聊。
我说:“爸,我老妹都哭了,你还训?多大点事啊?不就是一个门吗?因为这个破门,你把姑娘伤了,值吗?”
我爸还犟呢:“不是门的事儿——”
我说:“爸,你把我老妹当闺女,还是拿她当保姆啊?”
老妹在家伺候老爸老妈,老爸每月给老妹开支。
我爸说:“拿她当姑娘呗。”
我说:“拿她当姑娘,你就得心疼她。拿她当保姆,你就得尊重她。无论拿我老妹当姑娘还是当保姆,你今天说那些话,都有点重。”
我也不敢过分说我爸,整急眼了,一会儿我爸不拿我当客人,只当姑娘了,连我一起训!
我爸还不服气。
我说:“爸,我在白城给人做保姆,你知道吧,我跟你说过,干三个月了。在雇主家里我就做两顿饭,收拾收拾厨房,别的啥也不干,
“到点儿下班我就回家,一个月还有两天假日,逢年过节我请假人家也不扣工资。
“爸,人家给的工资,比你给我老妹的工资多,我干的活比我老妹干的少,人家雇主可尊重我了,一句重话都不说,对我可客气了,给他们盛饭,都说谢谢,哪像你这样啊,还训人?要搁我,早辞职不干了!”
我爸眨巴眨巴小眼睛,自己在心里反思呢。
我爸眼睛小,个子也不高,根儿是农村的,人实诚,对我妈好。
我爸问我:“真的?”
我说:“那可不真的吗?我还能跟爸撒谎?爸,我跟你再说个事,我老妹不仅是保姆,还是住家保姆,就是一天24小时陪着老人,伺候老人。住家保姆工资得付两倍,可老妹从来没嫌过少吧?”
我爸点点头:“你老妹知足——”
我说:“爸,我老妹年轻时吃过太多的苦,当年你和我妈接她回到你们身边,你不就是心疼她,想照顾她吗?这咋自己还训她呢?给她训得哇哇哭?”
我爸不说话了。
得嘞!我也见好就收,老爸知道不对就行了。
我们买好黄柿子,提到楼上。老妹在门口急忙接过去,洗好了,给妈端过去。
老妹洗过脸了,但眼睛还是哭过的。可她笑着,不让我们看出来。
老妹不像我,有啥事我当时即使不说,过后我也会叨叨出来,所以我憋不出病来。
我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会当当当地说出来,不管谁愿意不愿意,就是爹妈我也说。
老妹不这样,她是世上最善良的女人,谁都不想伤害,那些憋在心里的怨气,反过来就伤害了她自己。
夜深了,儿子在网上给我买好了火车票,我要回白城了。答应大乖了。
雨还在下着。
老妹打伞送我出门,到小区外给我叫出租车。
老妹还叮嘱我:“你下次啥时回来?爸成天念叨,说你上个月几号回来的,这几天该回来了。”
我说好好好,下个月也就这几天。
上车前,我将老妹胖胖的身体拥入怀里,只是轻轻一抱,就像碰开了自来水的笼头,老妹的眼泪刷刷地流下来。
她一边用手背擦眼泪,一边笑着说:“没事,没事,我是高兴的掉眼泪,走吧,到家来个电话,妈爸好放心。”
看到老妹,就想起保姆苏平。看到苏平,就想起我的老妹。
老妹给父母又当女儿又当保姆,她要付出两份爱,一份是女儿对父母的孝和顺,一份是保姆对雇主的尽职。
老妹不容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