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音的手指刚离开泥土,夏清悦便转身走向田埂边缘的竹篓,取出一支刻着刻度的木签,轻轻插在“琉阳一号”幼苗旁。阳光落在新翻的土面上,泛着的暗光。她蹲下身,指尖轻触叶片,确认生长状态无异。顾云轩站在几步外,正与陈铭低声核对今日巡田的路线,两人手中各执一本册子,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各户播种时间与土壤湿度。
三日后清晨,夏清悦提着陶罐走向双垄坡田,罐中盛着稀释过的灵泉水。她打算在日出前完成第一次追肥,确保苗株根系稳固。然而还未走近田头,一股焦糊气味便随风飘来。她脚步一顿,快步上前,只见原本应绿意初现的试验田己被翻得凌乱,幼苗尽数被拔起,堆在田角燃成灰烬。火堆尚未完全熄灭,几缕青烟扭曲着升入空中。
她放下陶罐,蹲在灰堆旁,拨开残烬。一截焦黑的茎秆露出,叶脉纹路尚可辨认,正是“琉阳一号”的特征。她指尖轻轻碾碎灰烬,土质松软,无虫蛀,无病斑。她又伸手探入土壤,湿度适中,温度正常。这不是管理失误,也不是作物夭折。
远处村口,几根粗木桩立在土坛西周,顶端缠着褪色的布条。一名身披麻袍的祭司正将一束干草投入火中,口中念念有词。几名村民跪伏在地,额头贴土。夏清悦站起身,朝那方向走去,却被两名青年拦住去路。他们不说话,只摇头,眼神里有畏惧,也有坚决。
她退回营地,召来随行的本地翻译。那人低着头,声音压得很轻:“他们说……种子长得太快,三日出苗,是夺了地母神赐予的生气。地神会震怒,降下旱灾或虫祸。拔苗焚田,是赎罪。”
夏清悦沉默片刻,问:“若我们种的慢些,是否可行?”
翻译苦笑:“慢也不行。他们说,种子必须经三日‘神验’——若自然发芽,便是神允;若人为催长,便是亵渎。”
她走出帐篷,望向那片被毁的田地。风卷起灰烬,在空中打了个旋,又落回焦土。她忽然明白,问题不在技术,不在产量,甚至不在信任。这片土地上的人,不是不信改变,而是信得太深——深到容不下另一种可能。
顾云轩赶来时,正看见她站在田边,手里攥着一包未拆的种子。他皱眉:“谁干的?”
“村民。”她递过那包种子,“他们把苗烧了,说我们惊扰了地神。”
顾云轩脸色一沉:“荒唐!我出双倍补偿,让他们重种。”
“不行。”她抬手拦住他,“他们不要钱。他们怕的是神罚。”
“那要什么?”顾云轩声音提高,“难道让我们跪着求他们种?”
“不。”她低头看着掌心的种子,“我们要做的,是让他们相信,这颗种子,不是来夺走什么的,而是来顺应他们的。”
她转身走进帐篷,取出神农灵田空间中同期培育的对照苗。那株苗在空间内己生长六日,与外界三日苗大小一致。她将两株苗并排摆在桌上,根系完整,叶片舒展。
“看。”她指着两株苗,“一株在灵田,一株在外界,生长节奏完全一样。我们没有催长,只是让种子本有的潜力显现。若这叫‘夺地气’,那每一粒破土的种子,都在夺?”
陈铭盯着苗株,沉声道:“可他们不在乎你怎么种,只在乎它长得快。在他们眼里,快就是反常。”
“那我们就种一株‘慢’的。”夏清悦突然说。
众人一怔。
她从箱底取出一粒普通稻种,非“琉阳一号”,也未经灵泉浸泡。她当众将种子埋入一小块预留的试验土中,立下木牌,写上“三日不浇,三日不施,静待神验”。
“我与他们同归。”她说,“若三日后它发芽,是神允;若不发,是我错。”
顾云轩皱眉:“你何必如此?我们带的是新技术,不是来演戏的。”
“这不是演。”她抬头,“这是学。我们以为技术能跨越一切,可忘了土地之上,还有人心。他们信神,我们信数据。可若数据不能被看见,信便立不起来。”
当晚,她独自守在那块小田边,坐在矮凳上,一动不动。夜风渐凉,远处村中灯火渐熄。子时过后,一名老妇提着陶灯走近,在三步外停下。她没说话,只是将灯放在地上,又从篮中取出一小撮香灰,撒在田边,然后默默离去。
第二日清晨,夏清悦发现田土表面裂开一道细缝。她屏住呼吸,蹲下身,轻轻拨开浮土——一粒的芽尖,正顶着种壳,缓缓向上。
她没有欢呼,也没有记录。只是静静看着那芽,看了很久。
正午,顾云轩带来消息:“其他合作户全退了。种子还回来,一粒不少。”
陈铭翻着名册,眉头紧锁:“连昨天登记的那几家,也把秧苗模型拔了。”
夏清悦点头,将那株普通稻苗小心移入陶盆,置于帐篷中央。她翻开随行记录本,翻到一页,上面抄着安华农谚:“春种一粒,秋收万颗。”她又翻开另一页,是昨夜翻译口述的本地歌谣:“种随神意,收由天定,三日验心,七日归命。”
她提笔,在两张纸中间写下一行字:“技可授,信难移。”
夜里,她独坐帐中,烛火映着纸页。她将“琉阳一号”种子与普通稻种并排摆开,又取出灵泉水,分滴两盆。她忽然想到,或许问题不在种子,也不在水——而在“谁来决定它能不能活”。
她吹熄烛火,帐内陷入黑暗。窗外,风掠过空田,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某种低语。
次日黎明,她走出帐篷,发现那盆普通稻苗的叶片上,凝着一滴露水。露珠,映着初升的日光,微微颤动。
她伸手触碰叶尖,露水滚落,正正砸在翻开的记录本上,墨迹被晕开一小片,恰好模糊了“信难移”三个字的末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