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陈小禾忽然冲上前,指着图纸一角,声音卡在喉咙里,手指颤抖得几乎碰不到纸面。夏清悦没有打断他,只是退后半步,将位置让出。
“这……这里。”他终于挤出两个字,指尖落在风轮轴心一处微小的凹陷,“少了个卡榫。风大时,轮子会偏,久了就断。”
夏清悦低头看去。那处细节极小,若非长期操作风具之人,根本无法察觉。她轻轻点头:“你说得对。”
陈小禾抬起头,眼中仍有些怯意,但己不再闪躲。他深吸一口气,声音稳了些:“我……我想试一试。画出来,再算尺寸。”
“那就从今天开始。”她将粉笔递过去,“这堂课,你来讲。”
少年接过粉笔,指节发白,站在黑板前久久未动。台下二十双眼睛盯着他,静得能听见炭条在纸上划动的沙沙声。终于,他抬手,一笔一划,将风轮引水渠的结构缓缓勾出。
顾云轩坐在后排,笔尖在纸上疾走,记录下每一句发言。陈铭则蹲在沙盘边,用细木条模拟水道走向。夏清悦立于窗边,目光扫过每一张专注的脸。她知道,这些人不会都走到最后,但只要有一个能真正理解土地的痛,这一程就不算白走。
次日清晨,天刚蒙亮,桃源村后山己人影攒动。马车停在学堂门口,箱笼一一搬上车顶。顾云轩清点物资:种子、工具、干粮、药包,还有二十套统一裁剪的灰布短打——这是她昨日亲自定下的出行装束,不显身份,便于劳作。
夏清悦在院中点名。名字一个个报出,应声者上前领牌。念到第七个时,声音顿住。
“林三山。”
无人应答。
顾云轩低声说:“昨夜托病告假,另两人也跟着退了。说是北岭路远,怕水土不服。”
她没说话,转身走向屋内,片刻后提着三个包裹出来,放在石桌上。她解开其中一个,取出一套未拆封的短打、一双新靴、一袋干粮,原样包好。
“送回去。”她说,“谁不愿去,不必勉强。此行不是游历,是去救人的。不愿救人的,留下读书。”
她转身登上马车,车帘掀开一角,目光扫过众人:“愿意去的,现在上车。”
陈铭扛起工具箱,第一个登上车。其余学员面面相觑,有人低头,有人咬唇,陆续跟上。陈小禾最后一个上车,包袱刚放下,便下意识摸了摸侧袋——那张焦黄的图纸还在,边缘己被手汗浸软。
马车启动时,他听见夏清悦在车内说:“从今日起,我们不再只是学,而是做。错不怕,怕的是不敢想,不敢试。”
北行第三日,山路渐陡。马车颠簸剧烈,一名学员突然弯腰呕吐,脸色发青。旁边人慌忙扶住,车厢内顿时一片混乱。
“停车。”夏清悦掀帘下令。
车停稳后,她取出一只陶壶,倒出几滴清液混入温水,递给那学员:“喝一口,缓一缓。”
那人迟疑接过,小口啜饮。片刻后,脸色渐缓,呼吸平稳下来。
“这是……药?”有人问。
“只是特制饮子。”她答,“能安胃气。每人分半杯,轮着喝。”
顾云轩趁机打开随身笔记,翻到空白页:“既然都难受,不如说说话。谁先说说,你们家乡最头疼的田事是什么?”
前排一名少年抹了把嘴,开口:“我们那儿春旱,河床干得裂口,牛踩进去都拔不出腿。”
“我们村坡地多,雨一来,土全冲走了。”另一人接话。
“井越打越深,水却越苦,牲口喝了都掉毛。”
夏清悦听着,目光透过车帘缝隙,望向远处一片龟裂的田地。土块如碎瓷般,缝隙深可见骨,连杂草都稀疏得可怜。
“你们说的,北岭都有。”她轻声说,“但我们不是去赐予什么,是去学——看大地怎么忍了一年又一年,人才知道该怎么还它一条活路。”
顾云轩默默从车窗下拾起一撮干土,夹进笔记里,标注“第三日午,近荒岭”。
第五日清晨,北岭边界己至。远处山势低缓,草木稀疏,空气中浮着一层细尘。陈铭忽然探身前望:“前方有动静。”
众人抬眼,只见山道尽头烟尘扬起,似有人群聚集。
“是村口。”夏清悦起身,“准备下车步行。”
马车缓缓停在坡顶。众人依次下车,整队前行。越靠近村口,越能看清那列队的人群——老者拄拐立于前,妇人手捧粗陶碗,孩童怀抱枯黄的麦穗,人人衣衫褴褛,面有菜色。
地方官迎上前来,正要行礼,夏清悦却己快步走向那群百姓。她走到最前一位老者面前,见他双膝微曲,似要下跪,立刻伸手托住。
“别跪。”她说,“你们等了多久?”
老者嘴唇哆嗦:“三天。从听说您要来,我们就守在这儿。”
他颤抖的手从怀里掏出一截枯根,递向她。根部细小,却带着不正常的黑斑,像是被火烧过,又像被虫蛀空。
夏清悦接过,指尖轻轻那处黑斑。她没说话,只是将枯根小心收进袖袋。
旁边一名妇人捧出一碗水,浑浊泛黄,水面漂着细小的土屑。她声音发颤:“这是我们……最后一点存水。请您喝一口,知道我们……真的渴。”
夏清悦接过碗,仰头喝尽。水涩而咸,喉间泛起一阵刺痛。她放下碗,只说了一句:“这水,我喝得。”
全场寂静。
片刻后,不知是谁先拍了第一下手,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很快汇成一片掌声。有老人泪流满面,有孩子哭出声来,妇人们彼此搀扶着,跪倒在地,却不再是乞求,而是敬重。
地方官站在一旁,原本准备好的官面言辞一句也说不出。他看着夏清悦将那碗空陶碗递回妇人手中,动作轻缓,像在交接一件圣物。
“我们带来了种子。”她说,“不是神种,是经过试种的抗旱粮种。也带来了工具,不是仙器,是能挖渠、引水、保土的法子。你们信不信?”
人群没有立刻回答。一个少年从后头挤出来,举起手中断锄:“只要您肯教,我们肯干!”
“我们肯干!”有人跟着喊。
“我们肯干!”声音越来越响,最终如潮水般涌起。
夏清悦回头,看向身后的团队。顾云轩己打开箱子,取出一袋金黄的种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陈铭正展开一张水利草图,准备讲解。陈小禾站在最后,手紧紧按着包袱,那张焦黄的图纸边角微微露出,被风吹得轻轻颤动。
她抬手,示意安静。
“今天不讲课。”她说,“明天开始,我们一块挖第一条渠。”
她话音未落,顾云轩忽然蹲下身,从路边抓起一把土,凑近细看。他指尖捻了捻,又凑近鼻端。
“这土……”他皱眉,“碱味太重,光引水不够,得先压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