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沉闷的撞击,如同垂死野兽最后的挣扎,撕裂了破屋黎明前死一般的寂静。
“昊儿?!”
一声凄厉而颤抖的呼唤瞬间从屋内响起,带着睡梦中被惊醒的惊惶和一种源自母亲血脉深处的、对至亲厄运的恐怖预感。紧接着是急促而虚浮的脚步声,伴随着油灯被慌乱点燃时火石碰撞的“噼啪”声。
昏黄摇曳的光线,如同怯懦的触手,小心翼翼地探向门口。
光晕首先照亮了地上那一片迅速扩大的、暗红黏腻的湿痕,散发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然后,光线颤抖着上移,定格在那倚靠着门板滑坐在地的身影上。
柳氏手中的油灯猛地一晃,灯油泼洒出来,烫在手背上也浑然不觉。她张着嘴,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倒气声,浑浊的眼泪瞬间决堤,滚烫地砸在冰冷的地面。
那还是她的儿子吗?
秦昊整个人像是从血池里捞出来,又被粗暴地甩在门板上。那件本就粗陋的单衣,此刻几乎成了浸透血水的破布条,紧紧黏贴在皮开肉绽的躯体上,分不清原本的颜色,只有大片大片刺目的暗红和黑紫。在外的肩颈、手臂,布满了纵横交错的青紫淤痕和撕裂伤,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翻卷的皮肉下森白的骨茬!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后背——衣衫被鞭子彻底抽烂,一道道深可见骨、皮肉翻卷的恐怖伤口纵横交错,如同被无数烧红的烙铁狠狠犁过,有些伤口边缘的皮肉甚至呈现出焦黑的痕迹,那是鞭梢蕴含的灼热内劲留下的烙印!新鲜的血液正从这些狰狞的裂口中汩汩涌出,混合着之前干涸凝结的黑紫色血痂,在他身下汇聚成一小滩不断扩大的血泊。
他的头无力地垂在胸前,凌乱的黑发被血和汗黏成一绺绺,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下颌线条绷紧如铁,紧抿的嘴唇毫无血色,嘴角残留着干涸的血沫和新的血丝。每一次沉重而艰难的喘息,都带动着整个破碎的胸膛剧烈起伏,发出破风箱般“嗬…嗬…”的嘶鸣,每一次吸气都仿佛有无数把钝刀在他肺腑间搅动,带来窒息般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冷汗混合着血水,顺着他惨白的脸颊、脖颈不断滚落。
“哥…哥哥?”一个带着浓重睡意和巨大恐惧的细小声音从里屋传来。小秦轩揉着眼睛,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当看清门口那血人般的景象时,孩子瞬间瞪大了眼睛,小脸煞白如纸,所有的睡意被极致的惊恐驱散,他像是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小小的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
“轩儿!别过来!”柳氏如梦初醒,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猛地扑到秦昊身边,却又在触碰到他之前硬生生停住,双手悬在空中剧烈颤抖,仿佛眼前的儿子是一件一碰即碎的琉璃。巨大的悲痛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昊儿…我的儿啊…这是…这是谁干的?!天杀的!天杀的畜生啊!!”柳氏终于崩溃,跪倒在血泊旁,枯瘦的双手死死捂住嘴,压抑到极致的呜咽从指缝里溢出,浑浊的泪水混着鼻涕汹涌而下,滴落在儿子冰冷的血水中。她的肩膀剧烈耸动,整个佝偻的身体蜷缩成一团,仿佛承受着世间最沉重的痛苦。
秦昊的意识在无边的剧痛和窒息的眩晕中沉浮。母亲的悲泣如同从遥远的水底传来,模糊不清,却像一根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早己被屈辱填满的心脏。
他听到了。他听到了柳氏那撕心裂肺的“天杀的畜生”。
畜生?
记忆的碎片带着冰冷的恶意和灼烧的耻辱,猛地刺穿他昏沉的意识,无比清晰、无比残酷地重现——
冰冷坚硬的青石板地。刺眼晃动的火把光芒。周围密密麻麻、如同看猴戏般围拢的、模糊又清晰的人影。那些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讥讽、幸灾乐祸,还有一丝对血腥的兴奋。空气里弥漫着廉价脂粉味、汗臭味和一种名为“优越感”的恶臭。
“跪下!贱种!” 秦厉海那冰冷得不带一丝人味的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戳穿他的耳膜。护卫粗暴的踢打落在膝弯,骨头撞击石板的闷响,伴随着围观人群中压抑不住的嗤笑。
“废物!秦家养条狗都比你中用!竟敢偷学主脉绝学?你也配?!” 秦厉海的咆哮在耳边炸开,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那眼神,如同在看一团肮脏的垃圾。“今日便让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贱骨头,好好记住秦家的规矩!”
“啪——!”
第一鞭撕裂空气的爆鸣,如同惊雷在头顶炸开!紧接着,是后背难以想象的、瞬间炸开的剧痛!仿佛一根烧红的、带着倒刺的铁棍狠狠抽在骨头上,皮肉瞬间被撕开、烫焦!他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牙齿狠狠咬破了嘴唇,腥甜的血味在口腔弥漫。
“废物就是废物!打你都嫌脏了鞭子!” 一个尖利的女声在人群中响起,充满了刻薄的快意。
“看他那怂样!早该收拾了!主脉的功夫也是他能觊觎的?” 一个男声附和着,带着鄙夷的嘲弄。
“啪!啪!啪!”
鞭子如同毒蛇的信子,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一鞭接一鞭,毫不停歇地落下!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皮开肉绽的闷响和骨头不堪重负的呻吟。火辣辣的剧痛迅速蔓延至全身,每一寸神经都在疯狂尖叫!后背的肌肉被抽打得痉挛、撕裂,温热的血液喷溅出来,染红了身下的石板,也染红了行刑护卫冷漠的脸。
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抠进掌心昨夜刻字留下的裂口,试图用这叠加的剧痛来抵抗背后那摧毁意志的酷刑。他咬紧牙关,牙龈因为过度用力而渗出血丝,喉咙里滚动着野兽般的低吼,却死死压抑着,不让一丝惨嚎从嘴里溢出。不能叫!绝不能在这些践踏他尊严的畜生面前示弱!
然而,身体的本能无法完全压制。每一次鞭打带来的巨大冲击力,都让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痉挛。豆大的冷汗混合着血水,从额头、鬓角滚滚而下,模糊了视线。视野开始摇晃、发黑,耳边嗡嗡作响,人群的讥笑声、秦厉海的斥骂声、鞭子的破空声,都变得扭曲而遥远。
“二十!”
“二十一!” 护卫冷酷的报数声,如同催命的鼓点。
“够了!骨头都打烂了!” 似乎有人看不下去了,小声嘀咕。
“烂了活该!这种废物留着也是浪费粮食!” 立刻有人反驳,声音带着残忍的快意。
“啪!”
“啊——!” 一声短促到几乎不成调的嘶哑痛呼,终于还是冲破了秦昊紧咬的牙关!那是第三十鞭!凝聚了行刑护卫最后、也是最狠戾力量的一击!鞭梢如同毒蝎的尾钩,精准地抽在他脊骨末端,一股难以形容的、仿佛整个下半身被瞬间撕裂、砸碎的剧痛猛地炸开!眼前彻底一黑,所有的意识、所有的坚持,都在这一鞭下被轰得粉碎!他像一截彻底失去支撑的朽木,重重地、毫无生气地扑倒在冰冷腥臭的血泊里,只有身体还在神经性地微微抽搐。
“拖走!扔回他那狗窝去!别脏了砺锋院的地!” 秦厉海冰冷嫌恶的声音,成了他彻底沉入黑暗前最后听到的裁决。像丢弃一块真正的垃圾。
……
“唔…” 破屋内,倚着门板的秦昊身体猛地一颤,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呻吟。从残酷回忆中挣脱,那烙印在灵魂和肉体上的剧痛与耻辱感瞬间千百倍地放大,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在他全身的伤口里疯狂搅动!后背的鞭伤更是如同被重新撕裂、泼上了滚油,火辣辣地灼烧着,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那些翻卷的皮肉,带来一阵阵令人窒息的锐痛。
这剧烈的痛楚也让他涣散的神智有了一丝短暂的清明。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沉重的眼皮。
昏黄的油灯光晕下,母亲柳氏那悲痛欲绝、泪流满面的脸映入他模糊的视野。她的眼睛红肿得像桃子,里面盛满了滔天的痛苦、无助和深入骨髓的疼惜,那眼神像刀子一样剜着他的心。旁边,幼弟秦轩小小的身体蜷缩在阴影里,吓得瑟瑟发抖,大眼睛里全是惊恐的泪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
“娘…” 秦昊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喉咙里只能发出极其嘶哑、微弱如蚊蚋的气音,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他想抬手去擦母亲的泪,想告诉她自己没事,想安慰吓坏的弟弟,可仅仅是发出这一个音节,就耗尽了刚刚凝聚起的一丝力气,牵动了全身的伤口,尤其是后背和胸腔,剧痛如同海啸般再次将他淹没。他猛地弓起身体,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暗红的血沫再次从嘴角溢出。
“昊儿!别动!别说话!娘在!娘在这儿!” 柳氏看到儿子咳血,吓得魂飞魄散,再也顾不得许多,扑上来用自己枯瘦的身体小心翼翼地支撑住秦昊摇摇欲坠的上身。她的手颤抖得厉害,指尖冰凉,触碰到秦昊滚烫且布满血污的皮肤时,又像被烫到般缩了一下。
“水…轩儿…快…给你哥倒点水…” 柳氏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小秦轩如梦初醒,连滚带爬地冲向墙角那个豁了口的破瓦罐,小手哆嗦着捧起里面仅剩的一点浑浊冷水,小心翼翼地端到秦昊嘴边。水顺着秦昊干裂出血的嘴唇流下,混合着血沫,打湿了胸前本就黏腻的血衣。这点微凉的水,如同沙漠中的一滴甘霖,让秦昊火烧火燎的喉咙得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缓解。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急促而轻盈的脚步声。
“柳姨!秦昊哥!你们怎么了?我听到…” 林清雪清亮焦急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猛地推开那扇本就关不严实的破木门,当屋内的景象映入眼帘时,少女如遭雷击,瞬间僵立在门口,俏脸血色尽褪,变得比纸还要苍白。
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昏暗的光线下,秦昊那如同被剥了皮、浑身浴血、倚在门板上奄奄一息的模样,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柳姨跪在血泊中,抱着秦昊无声恸哭,肩膀剧烈耸动。小秦轩捧着破碗,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吓得浑身发抖。
“啊!” 林清雪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随即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清澈的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震惊、恐惧和巨大的心痛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踉跄着冲进来,扑到秦昊身边。
“秦昊哥!!”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颤抖的手想碰触他,却又像柳氏一样,悬在半空,生怕加重他的痛苦。目光扫过秦昊那血肉模糊、几乎找不到一块好皮的后背时,她的呼吸猛地一窒,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涌上来,又被她强行压下,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如同断线的珍珠滚落下来。“怎么会这样…谁…谁把你打成这样?!”
秦昊艰难地转动了一下眼珠,看向林清雪。少女眼中那毫不掩饰的震惊、恐惧和巨大的心疼,如同温暖的溪流,微弱地冲刷着他被冰冷耻辱冻结的心脏,却又带来更深沉的刺痛。他不想让她看到自己如此狼狈、如此卑贱如泥的模样。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神里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混杂着痛苦、屈辱,还有一丝不想让她担忧的微弱抗拒。
“是…是秦厉海长老…” 柳氏泣不成声,替儿子回答了,声音里充满了刻骨的恨意,“他们说昊儿…昊儿偷学了主脉的拳法…三十鞭…整整三十鞭啊!我的昊儿…他怎么受得了…呜呜呜…” 柳氏再也说不下去,抱着秦昊的手臂,将脸埋在他染血的肩膀上,压抑的哭声如同受伤母兽的哀鸣。
“偷学?!” 林清雪瞳孔骤缩,瞬间明白了。秦昊哥对武道的渴望,她比谁都清楚!昨夜他消失那么久…是为了这个!一股巨大的愤怒和心疼攫住了她。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不是哭和愤怒的时候!
“柳姨,先别说这些!救人要紧!” 林清雪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迅速抹去脸上的泪水。她目光扫过屋内,急切地问:“家里…家里还有伤药吗?干净的布?水?”
柳氏茫然地抬起头,绝望地摇头:“没…没有了…上次轩儿伤的药…都用光了…钱…钱都被克扣了…连干净的布…” 她看着秦昊身上那件完全被血浸透、黏在伤口上的破衣,绝望更深。
林清雪的心沉了下去,但眼神反而更加决绝。“柳姨,你扶好秦昊哥!轩儿,去把灯拿近点!” 她快速吩咐着,同时毫不犹豫地伸手,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狰狞翻卷的伤口,去解秦昊身上那件被血彻底黏在皮肉上的破烂上衣。
“清雪…别…” 秦昊虚弱地发出气音,试图阻止。他不想让她看到自己后背那如同烂肉般的惨状,那会让他最后一点尊严也荡然无存。
“秦昊哥!别动!现在顾不得这些!” 林清雪的声音带着一丝严厉的哭腔,手上的动作却异常轻柔而坚定。她的指尖冰凉,带着细微的颤抖,但当触碰到那些被血痂和布料死死黏住的伤口边缘时,又爆发出一种惊人的稳定。
布料的纤维深深嵌入了绽开的皮肉里,每一次微小的剥离,都伴随着皮肉被撕扯的轻微“嗤啦”声和秦昊身体无法抑制的剧烈痉挛!冷汗如同瀑布般从他额头涌出,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他死死攥紧左拳,指甲再次深深陷入掌心那道裂口,试图用叠加的剧痛来转移背后的酷刑。掌心原本凝结的血痂被重新抠破,温热的血水顺着指缝流下,滴落在地面的血泊中,混为一体。
柳氏紧紧抱着儿子的上身,感受到他身体每一次痛苦的颤抖,心如刀绞,泪如雨下,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生怕惊扰了林清雪的动作。
终于,那件如同第二层皮肤般黏在秦昊后背的血衣,被林清雪一点一点,用近乎绣花般的耐心和巨大的勇气剥离下来。当整个后背彻底暴露在昏黄摇曳的油灯光线下时,连早有心理准备的林清雪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胃里又是一阵剧烈的翻腾!
那根本不能称之为后背了!
纵横交错的鞭痕如同恶毒的烙印,深深嵌入皮肉之中,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有些伤口深可见骨,边缘的皮肉翻卷着,呈现出可怕的青紫色和焦黑。鲜血还在不断地从这些恐怖的裂口中渗出、汇聚、流淌。整个后背几乎没有一寸完好的皮肤,淤紫,高高隆起,像一块被反复捶打、即将碎裂的烂肉!仅仅是看着,就让人感到一种生理性的恐惧和剧痛。
小秦轩只看了一眼,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小脸煞白地扭过头,不敢再看。
林清雪脸色苍白如纸,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和汹涌的泪水。她知道没有药,但她不能什么都不做!她猛地想起什么,飞快地冲进里屋,翻箱倒柜,找出一个粗糙的小陶罐。那是她之前采集晒干的一些最普通的止血草药,碾成的粗糙粉末,原本是给秦轩备着的,效果微乎其微,但此刻是唯一的希望!
“柳姨,扶稳!秦昊哥,忍着点!” 林清雪的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她颤抖着手,将那些粗糙的、灰绿色的药粉,小心翼翼地、尽量均匀地洒在秦昊后背那些最深的、还在渗血的恐怖伤口上。
“呃啊——!”
当冰凉的药粉接触到翻卷的皮肉和暴露的神经末梢的刹那,一种难以想象的、混合着冰凉、辛辣、如同亿万根钢针同时攒刺的剧痛,如同火山般在秦昊的后背轰然爆发!这剧痛瞬间冲垮了他苦苦维持的最后一丝意志堤坝!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到极致的惨嚎猛地从他紧咬的牙关中迸发出来!他身体如同被强弓射中的野兽般猛地向上弹起,又重重落下,全身的肌肉绷紧如铁,剧烈地痉挛、抽搐!豆大的汗珠混合着血水,如同溪流般滚滚而下!
柳氏死死抱住他,泪流满面,也跟着发出一声压抑的悲鸣。
小秦轩吓得放声大哭。
林清雪的手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药粉洒落,更多的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但她咬着牙,没有停下!她知道这如同酷刑,但这是唯一能止血、防止伤口恶化感染的办法!
这地狱般的折磨不知持续了多久。当林清雪终于颤抖着将最后一捧药粉覆盖在一道较浅的鞭痕上时,秦昊己经彻底脱力,整个人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在柳氏的怀里,只剩下胸口微弱的起伏和喉咙里破碎的、无意识的呻吟。后背敷满了灰绿色的药粉,混合着鲜血和脓液(一些较深的伤口己有感染迹象),形成一层黏腻恐怖的药痂,看上去更加触目惊心。剧痛如同附骨之蛆,依旧在疯狂啃噬着他的神经,但似乎,那疯狂的流血势头,被这粗暴原始的方式,极其微弱地减缓了一丝丝。
屋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秦轩压抑的啜泣和柳氏、林清雪粗重的喘息。
秦昊的意识在剧痛的深渊和冰冷的黑暗中沉浮。身体的痛苦仿佛永无止境,鞭痕在灼烧,骨头在呻吟,肺腑在撕裂。然而,比这更尖锐、更蚀骨的,是那如同毒蛇般缠绕在灵魂深处的、名为“耻辱”的剧毒!
“跪下!贱种!”
“废物!秦家养条狗都比你中用!”
“你也配?!”
“烂了活该!”
“拖走!扔回他那狗窝去!别脏了砺锋院的地!”
秦厉海冰冷的呵斥,围观者刻薄的讥笑,护卫冷酷的报数声和鞭子的呼啸……这些声音如同无数把淬毒的匕首,反复地、狠狠地剐蹭着他仅存的尊严,将他钉死在“贱种”、“废物”的耻辱柱上,反复鞭尸!
为什么?凭什么?!
仅仅因为出身寒门?仅仅因为身负“废脉”?难道连仰望力量的资格都没有?连挣扎着向上爬的权利都要被剥夺、被践踏?!
那深入骨髓的恨意,如同沉寂的火山岩浆,在他破碎的躯壳下汹涌奔腾,几乎要冲破皮囊的束缚,将这污浊不公的世界彻底焚毁!他恨秦厉海的冷酷无情,恨那些围观者的冷漠刻薄,恨秦贵的欺压,恨这该死的、将他视若尘埃的世道!
就在这恨意燃烧到极致,几乎要将残存的理智也一同焚毁的瞬间——
嗡……
识海深处,那块沉寂冰冷的天道残碑,极其极其微弱地震动了一下!
一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一丝的、冰凉的气流,如同初春解冻时最细微的一缕清泉,极其微弱地、小心翼翼地流淌出来。它没有试图去抚慰那滔天的恨意,也没有去触碰那些剧烈的伤痛,而是极其精准地,悄然无声地,浸润向他后背那最深处、最灼热、仿佛随时会彻底崩溃的几道狰狞鞭痕!
这股冰凉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与那毁灭性的剧痛相比,如同杯水车薪。然而,就在这股冰凉触及伤口的刹那,一种奇异的变化发生了。那如同在伤口里泼洒滚油、疯狂燃烧的灼痛感,竟然极其微弱地……**缓和**了一丝丝!
并非疼痛消失,而是那仿佛要将灵魂都点燃、将伤口周围一切生机都焚尽的“灼烧”感,被这缕微弱却无比精纯的冰凉,轻轻地、巧妙地“中和”掉了一丁点。就像是滚烫的烙铁边缘,被一滴冰水瞬间汽化带走了一丝热量。
这一丝变化微乎其微,对于秦昊整体承受的剧痛而言,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对于在无边痛苦地狱中煎熬的灵魂来说,这一丝极其细微的“缓和”,却如同溺水者抓住的一根稻草,黑夜中瞥见的一粒萤火!
秦昊那因剧痛和恨意而濒临彻底涣散的意识,因为这丝微弱到极致的“异样清凉”,竟有了一丝极其短暂的凝滞!
紧接着,残碑再次传递来一道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清晰、更明确的意念。那意念依旧冰冷、古拙、毫无情绪,却像烙印般首接刻印在他的灵魂感知中:
**“痛…忍…”**
**“辱…记…”**
**“力…炼…”**
三个词,六个字。如同冰冷的石刻,带着洪荒苍茫的气息,不容置疑地烙印下来!
“痛…忍…”—— 承受这痛苦,忍耐它!这是淬炼,是必经之路!
“辱…记…”—— 这份耻辱,刻骨铭心地记住它!它是燃料,是动力!
“力…炼…”—— 力量!唯有力量!去锤炼它,获取它!它是打破这一切的唯一途径!
这意念如同醍醐灌顶,又如同最残酷的鞭策!瞬间将秦昊那即将被痛苦和恨意彻底吞噬的混乱意识,强行拽回了一丝清明!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浑浊的瞳孔深处,那几乎要焚尽一切的疯狂恨意并未消失,反而因为这冰冷的指引而变得更加内敛、更加深沉,如同被淬炼过的精钢,沉入了无底寒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非人的、冰冷的清醒和一种源自灵魂最底层的、令人心悸的狠绝!
剧痛依旧在肆虐,鞭痕在灼烧,骨头在呻吟,肺腑在撕裂。
屈辱依旧如附骨之蛆,啃噬着他的尊严。
但这一刻,在这破败、冰冷、弥漫着药味、血腥味和绝望的黑暗里,秦昊的意识却从未如此刻般清晰!
他感受着后背伤口处那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残碑带来的异样“清凉”,感受着掌心裂口被指甲反复抠挖带来的尖锐痛楚,感受着心脏在屈辱和恨意中疯狂搏动带来的力量!
然后,他用尽全身残存的所有力气,无视了母亲和清雪惊痛的眼神,无视了弟弟的恐惧,再次——无比艰难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抬起了那只唯一能动的、血肉模糊的左手!
五指,在柳氏和林清雪惊骇的目光中,在秦轩恐惧的注视下,再一次,狠狠地、决绝地收拢!深深地嵌入掌心那道深可见骨的裂口之中!
“咔吧…”
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的轻微脆响,在这死寂的、充满绝望的破屋里,如同惊雷炸响!如同被践踏到泥泞最深处的残破骨骼,向着这冰冷残酷、不公不义的世界,发出的、最沉默也最震耳欲聋的呐喊!
那是一个握拳的动作。笨拙,无力,甚至因为剧痛而剧烈颤抖。但其中蕴含的意志,却如同深渊寒铁,冰冷、坚硬、万劫不磨!
忍痛!记辱!炼力!
天道残碑冰冷的意念,与他灵魂深处那绝不屈服的咆哮,在这一刻,在这血与痛的废墟之上,达成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无声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