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铺就的长街，仿佛被秦昊滴落的鲜血点燃，每一滴暗红砸在尘土上，都发出无声却震耳欲聋的回响。那“百倍偿还”的血誓，如同无形的烙印，深深刻入每一个目睹此景的旁观者心头，更深深灼烧着秦昊自己的灵魂。
“昊儿！我的昊儿啊！”柳氏的声音带着哭腔，颤抖得不成样子。她紧紧搀扶着儿子的一条胳膊，那瘦弱的身躯几乎承受不住秦昊摇摇欲坠的重量，却又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死死支撑着他，仿佛那是她生命唯一的意义。她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避开儿子身上那些被鞭痕撕裂、被拳脚重创的伤口，指尖传来的冰凉和儿子身体因剧痛而无法抑制的细微痉挛，让她心如刀绞，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烫地滴落在秦昊破碎染血的肩头。
“昊哥哥…别说话，省点力气…我们回家…”另一侧，林清雪的声音同样哽咽，却强自压抑着巨大的悲伤和愤怒，努力维持着一丝冷静。她纤细的手臂同样用力地支撑着秦昊，少女的体香混合着淡淡的草药气息萦绕在秦昊鼻尖，带来一丝微弱的慰藉。她清澈的眼眸此刻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只是死死盯着秦昊苍白如纸的脸，看着他嘴角不断溢出的血丝，看着他额角被石子砸破的伤口狰狞地翻卷着皮肉。她感觉到秦昊的身体沉重得可怕，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伴随着他喉间压抑的闷哼，那声音像钝刀子一样割着她的心。
周围的人群并未散去，反而形成了一圈更加密实的包围。议论声如同嗡嗡的蝇群，挥之不去。
“啧啧，真惨啊，骨头倒是硬，可惜…”
“硬顶赵家少爷？这不是找死么？一个‘天弃’的废物，也配？”
“小声点！没看他刚才那眼神…像要吃人…”
“眼神顶屁用！赵家碾死他跟碾死只蚂蚁一样！他娘和那小丫头片子怕也要遭殃…”
“唉，秦家本家都不管，柳寡妇这孤儿寡母的，难喽…”
这些话语，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地刺向秦昊的耳膜，也刺向柳氏和林清雪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经。柳氏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她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却不敢抬头，只是更紧地搂住儿子，仿佛想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挡开这世间所有的恶意。林清雪则猛地抬起头，那双含泪的眸子瞬间迸射出冰冷的锐利，狠狠扫向那几个说得最大声的闲汉。那目光中的寒意和决绝，竟让那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心头一凛，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讪讪地闭上了嘴。
“走…娘…清雪…”秦昊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伴随着胸腔撕裂般的疼痛。他强迫自己迈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每挪动一步，浑身的骨骼都在呻吟，断裂般的剧痛从西肢百骸潮水般涌来，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意识。鲜血随着脚步，在身后拖曳出断断续续、触目惊心的暗红轨迹。
就在三人艰难地挪动了几步，即将挤出人群时，前方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和惊恐的尖叫。
“让开！都他妈给老子滚开！”几个穿着赵家统一灰色劲装的家丁，如同凶神恶煞般粗暴地推开挡路的人群，为首一人满脸横肉，正是刚才动手最狠的赵家恶仆头目赵三。他狞笑着，带着几个手下，故意堵在了秦昊三人前进的道路中央，眼神如同毒蛇般在秦昊身上逡巡，最后落在柳氏和林清雪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淫邪与戏谑。
“哟？秦家‘天弃’少爷？这就要走了？”赵三抱着膀子，故意拖长了语调，阴阳怪气，“我们少爷可是说了，今天这事儿，还没完呢！你那一身贱骨头倒是挺能扛揍，不过嘛…”他故意停顿，目光扫过柳氏和林清雪，“你身边这两位娇滴滴的美人儿，不知道能不能扛得住爷们儿几巴掌？嘿嘿嘿…”
他身后的几个恶仆也跟着哄笑起来，污言秽语夹杂其中，目光肆无忌惮地在柳氏和林清雪身上扫视，充满了令人作呕的贪婪。
“你们…你们这群畜生！不许碰我娘和清雪！”秦昊的怒火瞬间被点燃，如同沉寂的火山骤然喷发！一股无法形容的暴戾之气猛地从他残破的躯体里升腾而起，那双原本因失血过多而有些涣散的眸子，瞬间变得赤红一片，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疯狂凝视，死死锁定了赵三！他下意识地就想挣脱母亲和清雪的搀扶，哪怕只剩下一口气，他也要撕碎眼前这群畜生的喉咙！
一股微弱却异常灼热的气流，毫无征兆地在他识海深处那片混沌中猛地一窜！仿佛一颗沉寂的星辰被滔天的怒意所引动，骤然爆发出极其短暂却炽烈的光芒！
嗡——！
秦昊的身体猛地一震！那并非力量的涌现，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而浩瀚的警示！像是一盆来自九幽的冰水，带着亘古的沧桑与漠然，当头浇下！那灼热感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冻结灵魂的冷静，强行压制住了他即将喷薄而出的杀意和疯狂。
“不！不能！”一个声音在他心底疯狂呐喊，比身体的剧痛更清晰百倍。“现在冲上去…只是送死！他们等的就是这个！他们会像碾碎蚂蚁一样杀了你，然后…娘和清雪怎么办？！”
赵三看着秦昊眼中骤然爆发的赤红杀意，先是一惊，随即看到秦昊身体剧震后气息反而瞬间萎靡下去，脸上狞笑更甚：“怎么？想动手？来啊！老子一根手指头就能摁死你这废物！正好连你娘和你这小相好一起收拾了，给我们少爷出出气！”
他作势就要上前，蒲扇般的大手带着恶风，竟首接朝着林清雪的脸颊扇去！这一下要是打实了，后果不堪设想！
“不要！”柳氏发出一声绝望的尖叫，不顾一切地就要扑过去挡在林清雪身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住手！你们这群天杀的恶棍！还有没有王法了！”一声带着哭腔却又无比愤怒的尖利女声刺破混乱。只见街边一个卖菜的王大娘，猛地从自己摊子后面冲了出来。她头发散乱，脸上带着泪痕，怀里死死抱着一个七八岁、吓得哇哇大哭的小男孩——那是她的孙子小宝。她像护崽的母鸡一样冲到赵三和秦昊之间，指着赵三的鼻子破口大骂：“赵三！你们赵家欺男霸女还不够吗？秦昊这孩子己经被你们打成这样了！连他娘和清雪姑娘你们都不放过？你们还是不是人！老天爷看着呢！你们会遭报应的！”
王大娘的出现和哭骂，像是一块投入滚油中的冰块，瞬间激起了更大的反应。她平日里在坊市人缘不错，此刻见她不顾安危挺身而出，周围一些原本只是看客、内心尚存一丝良知的街坊邻居，脸上也露出了不忍和愤怒。
“就是！太过分了！”
“打人还不算，还想欺负妇孺？”
“赵家…唉，造孽啊…”
群情有了些微的激愤，虽然声音不大，也不敢上前，但那汇聚起来的低声议论和谴责的目光，还是让赵三和他手下几个恶仆的动作顿了一顿。赵三的手停在半空，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他凶狠地瞪向王大娘：“老虔婆！你活腻歪了？敢管赵家的事？信不信老子连你这小崽子一起收拾了！”他目光阴冷地扫向王大娘怀里瑟瑟发抖的小宝。
“你敢！”王大娘虽然吓得浑身发抖，脸色惨白，却依旧死死抱着孙子，半步不退，嘶声喊道：“你们动小宝一根汗毛，老婆子我今天就撞死在这青石板上！让全城的人都看看你们赵家是怎么逼死人的！”
场面一时僵持。赵三可以不在乎一个老婆子的命，但当街逼死人，尤其还是为了维护一个刚被他们少爷“教训”过的“天弃废物”的家人，这传出去对赵家的名声终究不好听。而且周围那些越来越不善的目光，也让他有些投鼠忌器。他今天只是奉命来“盯梢”和“继续施压”，确保秦昊彻底被踩进泥里爬不起来，顺便找点乐子，并不是真的要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就在这僵持的几息之间，秦昊体内那源自识海深处的冰冷警示和自身残存的最后一丝理智，彻底压倒了焚天的怒火。他看到了王大娘眼中绝望的泪水和她孙子小宝惊恐到失声的小脸，看到了母亲柳氏因极度恐惧而瞬间煞白的脸色和摇摇欲坠的身体，更感受到了林清雪扶着他的手臂传来的剧烈颤抖。
代驾…他冲动的代价，会是什么？是王大娘祖孙的性命？是母亲当场崩溃？是清雪受辱？不！绝对不行！
“噗…”又是一口逆血不受控制地从秦昊喉头涌出，带着内脏碎片的腥甜。剧烈的疼痛反而让他混乱的头脑更加清醒了一瞬。他死死咬住牙关，牙龈几乎崩裂出血，硬生生将喉咙里那声愤怒的咆哮咽了回去，将那几乎要撕裂胸膛的杀意死死按捺在灵魂深处！他赤红的双眼，在极致的愤怒与极致的克制中，呈现出一种近乎破碎的、令人心悸的暗金色泽，仿佛有熔岩在冰冷的深渊下奔涌。
“赵三…”秦昊的声音嘶哑低沉得如同地底刮出的寒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碎冰碴子，带着浓烈的血腥气。“今日…我秦昊…记下了。你…还有你背后的主子…有一个算一个…”他喘息着，剧烈的疼痛让他几乎无法连贯说话，但那话语中蕴含的冰冷恨意和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却让赵三这样凶悍的恶仆都感到一丝莫名的寒意。
“滚开。”秦昊不再看赵三，那双暗金色的眸子扫过挡路的几个恶仆，眼神冰冷得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种近乎实质的、沉淀到极致的疯狂杀意被强行束缚后的可怕平静。“让我们…过去。”他不再试图挣脱母亲和清雪的搀扶，反而将身体一部分重量更靠向她们，表明自己无力反抗的姿态，但那股无形的压力，却让几个恶仆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赵三脸色变幻不定。秦昊此刻的状态明明虚弱到了极点，一阵风都能吹倒，可那双眼睛…那眼神里的东西，让他这个手上沾过不少人命的恶仆都感到一阵心悸。那不像一个废物该有的眼神，更像…一头被逼到绝境、随时准备拉着所有人一起下地狱的凶兽！再加上周围人群的指指点点和王大娘那不要命的架势…
“哼！”赵三最终重重地哼了一声，色厉内荏地指着秦昊，“算你小子识相！秦昊，你给老子记住了，今天这事没完！在青阳城，得罪了我们赵家，你就是一条永远翻不了身的臭虫！我们走！”他终究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再对明显重伤濒死的秦昊和他身边的妇孺做出更过分的事，尤其是王大娘那“撞死”的威胁。他恶狠狠地瞪了王大娘一眼，又贪婪地在林清雪身上剐了一下，才悻悻地带着手下拨开人群，骂骂咧咧地走了。
堵在前方的恶犬终于离去，前方的路似乎畅通了。但秦昊紧绷的心弦并未放松，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退却。赵天豪的羞辱，赵三的威胁，如同附骨之蛆，绝不会轻易消散。
“昊哥哥…”林清雪感觉到秦昊身体瞬间的松弛和更深的无力感，连忙用力支撑住他下滑的身体，声音带着哭腔和后怕。
“昊儿…我的儿啊…”柳氏看着儿子嘴角不断溢出的鲜血和惨白的脸色，心都要碎了，她颤抖着手想去擦拭，却又怕弄疼他。
“谢…谢谢王大娘…”秦昊艰难地转过头，看向依旧抱着孙子、惊魂未定的王大娘，声音微弱却带着真诚的感激。没有王大娘那不顾生死的挺身而出和哭骂，引动了周围人的些许同情，今日之事，恐怕真的难以善了。
王大娘看着秦昊那几乎不形的样子，再看看自己怀里吓傻了的孙子，眼泪又涌了出来，连连摆手：“别…别谢我…秦昊啊，快…快带你娘回去…找个大夫看看啊…造孽啊…真是造孽…”她不敢再多说，抱着孙子匆匆躲回了自己的菜摊后面，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勇气。
周围的议论声渐渐小了下去，人群也缓缓散开一条通道。但那些目光，有同情，有怜悯，有麻木，更多的则是避之不及的冷漠和隐隐的畏惧——畏惧赵家的权势，也畏惧秦昊身上那股刚刚爆发的、令人不安的戾气。
秦昊不再看任何人。他所有的意志力都用在对抗身体的剧痛和维持意识的清醒上。他强忍着内脏翻江倒海般的绞痛，强迫自己迈步。
“娘…清雪…我们…回家。”他低声重复着，声音微弱却坚定。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鲜血之上，每一步，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染血的青石板上，那影子佝偻、残破，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宁折不弯的倔强。
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头那屈辱与愤怒的万分之一。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滴落，与他身后那条断断续续的血痕融为一体。
今日之辱，刻骨铭心。
百倍偿还，血骨为凭！
此誓，天地为证！
这份屈辱，这份无力，这份为了保护至亲而不得不将滔天怒火强行压入灵魂深处的煎熬…如同最烈的毒药，焚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也淬炼着他那颗在绝望深渊中，依然死死抓住一颗名为“守护”之光的、不屈的心。
他低垂着头，任由散乱的黑发遮住那双暗金涌动、几欲焚天的眸子。没有人看到他此刻的表情，只有那紧抿的、不断溢出鲜血的唇角，微微勾起一丝冰冷到极致的弧度。
忍耐，是为了更彻底的爆发。
隐忍，是为了积蓄足以焚毁一切仇寇的力量！
回家的路，从未如此漫长而沉重。每一步，都在提醒他现实的残酷；每一道或同情或冷漠的目光，都在加深他心头的烙印。林清雪和柳氏支撑着他残破的身体，也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精神世界。
当那座破败却熟悉的小院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时，秦昊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松动了一丝。然而，就在踏入院门的前一刻，他猛地回头！
目光如电，穿越长街，越过散乱的人群，死死盯在远处那座巍峨华丽、门庭若市的赵府方向！夕阳的余晖仿佛被那府邸吞噬，投下一片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阴影。
赵府！
赵天豪！
秦昊的胸腔剧烈起伏，又是一口鲜血涌上喉头，被他死死咽下。那目光中的恨意，浓烈得化不开，冰冷得冻彻骨髓，仿佛要将那府邸、那人，连同这片给他带来无尽屈辱的天空，都彻底洞穿、焚毁！
他缓缓转回头，最后一丝力气仿佛耗尽，身体彻底软倒在母亲和清雪的臂弯里。意识沉入黑暗前，唯一清晰的，是识海深处那块沉寂的残碑上，一道极其微弱、几乎无法察觉的古老纹路，似乎…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如同回应着他灵魂深处那无声的咆哮。
黑暗降临，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无尽的疲惫。但那份强忍下的怒火，那份以血骨立下的誓言，却如同不灭的星火，在他灵魂的最深处，熊熊燃烧，照亮了通往未来的、注定布满荆棘与血火的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