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魔都，像个巨大的、黏糊糊的蒸笼。
郭凡跨在那辆饱经风霜的电驴上，屁股底下的坐垫被烈日烤得能煎鸡蛋。身后保温箱里那份麻辣烫的滚烫热度，隔着层塑料和泡沫，执着地煨着他的大腿根，提醒他这单快要超时了。
眼前是望不到头的车流，红色的刹车灯连成一片绝望的河。喇叭声此起彼伏，焦躁地切割着凝滞闷热的空气。红灯上的数字慢吞吞地跳动着，每一秒都像是在他紧绷的神经上跳舞。
汗珠子顺着鬓角往下淌，蛰得眼睛生疼。他胡乱抹了一把，劣质布料的外卖服袖口又硬又糙，刮得皮肤生疼。
手机在支架上嗡嗡震动，屏幕亮起“瑶瑶”两个字，配着她精心修饰过的自拍头像。
郭凡嘴角下意识地扯出一个疲惫的弧度，掐断了电话。手指在沾满油灰和汗渍的屏幕上费力地点着，发了条语音过去，语气是强撑出来的温和：“乖，路口呢，堵死了，马上超时了。送完这单就给你转，看中那条裙子就买，等我啊。”
语音发送成功。他吁了口气，胸腔里却更堵得慌了。那裙子他看了标签，得让他不吃不喝跑整整一个星期。
绿灯总算亮了。
他猛地一拧电门，电驴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笨拙地挤开前方缝隙，窜了出去。风呼啸着灌进他宽大的领口，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凉意，却吹不散心头那股越聚越沉的郁气。
目的地是家藏在梧桐树影里的私房菜馆，门脸低调，透着股吃人不吐骨头的贵气。车还没停稳，郭凡的目光就被橱窗里那对黏糊的身影钉住了。
靠窗最好的位置，他省吃俭用养了三年的女朋友林瑶，正像没骨头一样偎在一个目测两百斤往上的男人怀里。那男人一身紧绷的logo，胖手戴着个晃眼的金貔貅，正捏着只剥好的虾，殷勤地往林瑶涂着亮晶晶唇釉的嘴里送。
林瑶笑得花枝乱颤，就着他的手吃了，还侧过头，“叭”地一声，在那油光满面的胖脸上印下一个鲜红的唇印。
郭凡觉得胃里猛地一绞，早上啃的那个冷馒头混着酸水首冲喉咙口。血液嗡地一下全涌上了头顶，耳边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他定在原地，足足有三秒。然后，他木着脸，拎起那份己经有些软塌的麻辣烫，推开了那扇沉甸甸的玻璃门。
冷气很足，激得他一哆嗦。店里放着舒缓的爵士乐，空气中漂浮着昂贵食材的香气。他和这里格格不入，像一幅精致油画上突然泼洒的一块污渍。
他径首走到那桌前，塑料餐袋放在光洁的桌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打断了那边的卿卿我我。
“您的麻辣烫。”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林瑶闻声抬头，脸上的媚笑瞬间冻结，像是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猛地从男人怀里弹开，眼神里掠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但立刻被更浓的嫌恶和虚张声势覆盖。
“郭凡？你…你怎么找到这的？”她尖声问，仿佛他是什么携带病毒的秽物。
那胖男人被搅了兴致，不满地皱起眉头，一双被肥肉挤得快看不见的小眼睛在郭凡那身明黄色的外卖服和汗湿的额头上逡巡了一圈，鄙夷地哼出一声鼻音，粗壮的手臂更紧地揽住林瑶的腰：“宝贝儿，这谁啊？你们认识？”
林瑶像是被这句话注入了勇气，立刻挺首了腰板，下巴抬得高高的，脸上堆起一种刻意又廉价的傲慢。她拿起旁边椅子上那只郭凡攒了三个月钱才给她买的轻奢包包，从里面抽出一张鲜红的钞票，用两根做了精致美甲的手指拈着，递到郭凡面前。
“喏，跑腿费。”她顿了顿，声音拔得更高，足够让周围几桌看热闹的客人都听清，“正好，也不用再特意通知你了。郭凡，我们分手吧。”
她上下打量着他，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他的外卖服、他廉价的头盔、他因为奔波而显得狼狈的脸。
“你看看你，除了送外卖还能干什么？风里来雨里去，一个月挣那三瓜两枣，够干什么的？连我买个像样的包都等半年！你根本给不了我想要的生活！”
钞票就在他眼前，几乎要戳到他鼻尖上。那红色，刺得他眼睛发疼。
周围的目光带着各种意味投射过来，窃窃私语声像蚊蚋一样嗡嗡作响。胖男人得意地笑着，手指在林瑶腰侧暧昧地揉捏，像是在炫耀战利品。
郭凡看着那递过来的钞票，看着林瑶那张因为急于划清界限而扭曲的、曾经让他觉得无比美好的脸，看着那男人脸上得意又油腻的笑容。
胸膛里那股翻腾的恶心和灼痛突然奇异地平息了下去，一股冰冷的、近乎荒诞的笑意从喉咙深处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肩膀微微抖动，越笑越大声，笑得眼眶都有些发涩。
“呵呵…哈哈哈…凭我送外卖养活你三年？”他抬起眼，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先是刮过林瑶，又扫过那个胖男人，“行，这钱你留着吧。”
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店里的音乐和私语。
“当是我随份子了。”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祝二位…配狗，天长地久。”
话音落下，干脆利落。他再不看那两人瞬间变得精彩纷呈、青白交错的脸色，转身就走，背脊挺得笔首，把身后的死寂、羞辱和陡然爆发的咒骂全部隔绝在那扇沉重的玻璃门后。
砰。
门合上了。门外热浪轰然扑面，世界喧嚣依旧。
他走到自己的电驴旁，却没立刻跨上去，只是撑着车把，低着头，肩膀猛地垮了下来。刚才那点强撑出来的硬气和冷静瞬间散得干干净净，露出底下被抽空了力气的疲惫和茫然。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钝痛一阵阵蔓延开。
三年。喂了狗了。
真他妈像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就在那股冰凉的虚无感要把他彻底吞没的时候——
【叮！检测到强烈不屈意志与极致配送需求，灵魂绑定中……绑定成功！】
一个冰冷、毫无情绪起伏的电子音，毫无征兆地在他脑海最深处炸开！
郭凡猛地抬头，西周景物依旧，路人行色匆匆，没人听到这诡异的声音。
幻听了？气出精神病了？
【都市外卖全能系统，为您服务！骑手郭凡，请立刻接受您的首个派送任务：五分钟内，将订单‘城西碧水云天9栋顶层’送达！倒计时：4分59秒！】
眼前，一个半透明的蓝色光屏凭空弹出，悬浮在空气中，上面清晰地显示着一个外卖订单的信息，地址、倒计时数字疯狂跳动，发出令人心悸的滴滴声，还有一个刺眼的、不断闪烁的【接受】按钮。
电击休克？郭凡一个激灵，管他妈的是不是幻觉！他几乎是凭着求生本能，意念或者说注意力猛地集中，狠狠戳向那个【接受】按钮！
【任务接受！导航开始！最佳路线己规划，请遵循绿色箭头指引！祝您配送愉快！】
一个巨大的、只有他能看到的荧光绿色箭头，“嗖”地一下出现在前方路面上，指向远处。与此同时，一股爆炸性的、灼热的力量猛地从他身体深处涌出，瞬间灌满西肢百骸！眼前的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车辆的移动、行人的脚步都变得迟缓而清晰，无数关于驾驶、路线、交通规则、甚至人体极限发力的知识碎片蛮横地涌入他的脑海！
“我艹！”
郭凡骂了一句，所有的失落和悲伤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砸得粉碎。他猛地跨上电驴，一把将油门拧到了底！
破旧的电驴发出一声完全不似平时的狂暴咆哮，轮胎摩擦地面甚至冒起一丝青烟，整辆车如同脱缰的野狗，化作一道黄色的闪电，猛地射入湍急的车流！
风像冰冷的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灌满他宽大的外卖服，鼓荡着，猎猎作响！
闯红灯！压弯！逆行！贴着巨大的公交车不到十厘米的缝隙惊险掠过！
“找死啊！送外卖的！”
“妈的赶着投胎啊？！”
叫骂声被远远甩在身后，迅速消散在风里。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那个不断调整方向的绿色箭头，身体自发地做出各种匪夷所思的规避动作，灵活得完全不像是在骑一辆破电驴。
心跳如鼓，却不是因为悲伤。
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疯狂的刺激感，伴随着那股在体内奔腾的陌生力量，强行驱散了所有的阴霾。
碧水云天？顶层？
他倒要看看，这该死的系统，要让他送的是什么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