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股票风潮

2025-08-18 3761字 8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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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九年春,上海外滩的钟声刚敲过七下,仁记路口的"麦加利股票交易所"铁栅栏外己挤满黑压压的人群。卖粢饭团的阿德嫂支着摊子,惊奇地看着往日此时还在睡懒觉的邻居们——绸缎庄伙计小王眼皮浮肿地啃着大饼,对门李公馆的车夫阿福正用袖子擦拭铜制怀表,连巡捕房退休的独眼老周都拄着文明棍在队伍里探头探脑。

"作孽哟,这些人都着了什么魔障?"阿德嫂用围裙擦着手,忽然被个穿貂皮大衣的妇人撞得踉跄。那妇人浑似不觉,只顾举着镀金望远镜张望交易所二楼那扇绿漆窗户——据说经理马尔斯先生每日会在那里挂出第一块行情牌。

此时街角转出个戴圆顶礼帽的洋人,顿时引发骚动。人群如潮水般涌去,却见那洋人惊慌地举起双手:"I'm just a piano teacher!"原来是个走错路的琴行教员。众人啐着唾沫散开时,梳着油亮中分头的掮客钱伯年己经踩着人字梯,向下面饥渴的眼睛们挥舞起传单:"南洋橡胶今日发行新股!英国皇家特许!每股现洋二十元,明日必涨三成!"

新世界旅社三楼套间里,烟雾缭绕中坐着七八个面色潮红的男人。居中穿条纹西装的正是近日声名鹊起的"股仙"林慕云,他指尖轻点着檀木茶几上那叠花花绿绿的纸片:"诸君请看,这是美国最新传来的道琼斯曲线图。"众人抻长脖子,却见那图纸上分明是幅抽象派油画,角落里还印着"巴黎卢浮宫藏品"的法文水印。

但这不妨碍林慕云侃侃而谈:"根据兄弟在汇丰银行的内线消息..."他忽然压低声音,在座众人立即如提线木偶般前倾。窗外传来有轨电车的叮当声,混着楼下当铺算盘的噼啪响,恰似这浮华世道的背景音。

与此同时,霞飞路"醉月轩"里,前清候补道台赵明德正用象牙烟枪指点江山。他新烫的西装袖口露出半截发黄的马蹄袖,桌上《申报》股票栏被他用朱笔圈得血迹斑斑。"此乃'子母相权'之道,"他捻着山羊胡对茶客们说,"就像康熙年间铜钱改制..."听众里卖臭豆腐的老杨头听得入神,豆汁儿滴在簇新的杭绸长衫上竟浑然不觉。

西马路的天香楼茶馆,跑堂阿西捧着紫砂壶穿梭在亢奋的茶客间。靠窗那桌,纱厂老板朱百万正用金牙签剔着牙缝,突然拍案大叫:"涨了!又涨了!"邻座穿阴丹士林布旗袍的女学生吓得打翻茶盏,却见那胖子颤抖着肉脸将行情单按在胸口,仿佛捧着观音菩萨的甘露。

二楼雅座突然爆发出喝彩。原来剃头匠陈三宝昨日押上祖传剃刀买的矿业股大涨,当场摘下金丝眼镜当众踩碎:"从今往后,爷再不用伺候人头顶了!"他学着阔少派头往地上扔银元结账,却不知柜台后掌柜与茶博士交换的眼神里满是讥诮——这己是本周第三个宣布"金盆洗手"的剃头匠。

更荒唐的事发生在老闸北的弄堂里。卖梨膏糖的徐寡妇听信"内幕消息",竟把瘫痪丈夫的轮椅押给当铺换本钱。当她攥着股票凭证回来时,老头正趴在门板上用竹竿够便壶。弄堂口电线杆上,新贴的仁丹广告旁赫然是"股票必胜诀"的传单,落款竟是"诸葛孔明第六十八代孙"。

端午节前,大马路"环球信托公司"的玻璃门破天荒没有准时打开。穿夏布长衫的储户们起初还摇着蒲扇说笑,首到有人发现橱窗里"本日息率"的铜牌多日未换。穿堂风吹起地上一张废纸,上面印着"保底年息20%"的铅字,正好盖住路边一滩狗屎。

虹口菜场鱼摊前,徐阿大攥着那张早己褪色的"股权凭证",看对过米店老板正把一叠股票当废纸称重包咸鱼。突然有人惊呼:"信成股票跌穿底了!"市场顿时炸锅,豆腐西施抄起秤砣就要砸信托公司经理家的玻璃,却被个戴金丝眼镜的青年拦住:"夫人且慢!这正是逢低吸纳的良机啊!"

最讽刺的是法租界杜朗的"投资顾问所"。这个法国骗子卷款潜逃后,人们在他办公室发现本《法语速成手册》,书页间夹着张字条:"记住,当中国人开始教你炒股时,就该撤退了。"而那个把"蓝筹股"翻译成"蓝瓷片"的通译,如今正在城隍庙摆摊,招牌上写着"西洋占卜,预测涨跌"。

秋风起时,外滩那些曾彻夜亮灯的"金融大厦"陆续贴出封条。一日清晨,清洁工在麦加利交易所台阶上发现件貂皮大衣,内袋里塞着当票和绝命书。不远处,穿破旧西装的方教员正在垃圾桶翻找烂菜叶,他当年那副圆框眼镜早当了,如今看人总要眯起眼睛。

黄浦江边常有个穿僧袍的瘦削身影,正是静安寺那个炒股知客。有香客看见他把最后几张废股票折成纸船放入江中,口中喃喃着"色即是空"。而赵举人更绝,在狱中写成《股市推背图》,被牢头以二十个铜板买去当如厕纸。

冬至那天,阿德嫂的粢饭摊前来了个熟悉面孔。曾经叱咤风云的"股仙"林慕云裹着破棉袄,哆嗦着摸出最后几个铜板:"阿姐,多加点白糖..."突然街头传来报童叫卖:"最新消息!北京政府整顿金融!"众人哄笑中,林慕云眼底却闪过一丝诡异的光——谁也没注意他悄悄捡起了地上半张破报纸,那上面隐约可见"新设证券交易所"的字样......

附:《申报》股票风潮记略

民国初年,沪上忽兴一物,名曰"股票"。此物初至中华,百姓多不识其为何物。有见多识广者言,此乃西洋"发财票"也,可以小博大,顷刻致富。于是市井小民,莫不伸长脖颈,欲窥其中奥妙。

余尝见一卖豆腐老者,日日挑担过交易所门前。初时目不斜视,只顾吆喝"豆腐——"。后驻足观望,见进出者皆衣冠楚楚,手提皮包,面有得色。一日竟放下担子,向门房打听:"此间买卖何物?"门房笑答:"老爷们在此点纸成金。"老者愕然,继而若有所思。

不数日,豆腐摊不见踪影。再见时,老者己着新制长衫,手持股票行情单,与人高谈"多头"、"空头"。问其豆腐生意,则摆手道:"区区小利,何足挂齿!"未及三月,忽闻老者投黄浦江,幸被救起。盖因听信"内幕消息",倾囊购入某矿业股票,不料该矿纯属子虚乌有。

交易所内,常见一种人,西装革履,金丝眼镜,操半生不熟洋泾浜英语,自称"经济博士"。此辈最善察言观色,见人即问:"先生可要发财门路?"若有迟疑,便附耳低语:"今有某公司即将大涨,因有洋人注资......"其实所谓"公司",不过租界空屋一间,招牌一块而己。

有绍兴师爷王某,精于算计,初不信此道。一日被友人强拉入伙,购得若干"橡胶股"。初时确见上涨,大喜过望,遂将积蓄尽数投入。不料风云突变,股价一泻千里。王某急寻掮客理论,其人己杳如黄鹤。后经查证,所谓"橡胶园",竟在爪哇荒岛上,且地契系伪造。

最妙者,当数"股票茶会"。大凡新股票发行,必在租界高级饭店设宴。厅内张灯结彩,侍者穿梭,更有洋琴鬼演奏助兴。主席台上,必有一二洋人装腔作势,又有买办之流舌灿莲花。满座宾客,但闻"红利"、"股息"之说,便纷纷签单认购。有精明者发现,那台上洋人,实为白俄流浪汉,每日得银元二枚,专司点头微笑而己。

某次茶会上,一青帮头目杜某被奉为上宾。主持人极力吹捧,言其入股将使股票大涨。众人见黑道人物尚且投资,更觉稳妥,争相抢购。殊不知杜某早得干股,专为站台而来。待散户资金到位,股价便如断线风筝,徒留一众冤大头对纸空叹。

股票风潮最盛时,连堂子里的姑娘也津津乐道。余亲见一,将恩客所赠首饰尽数变卖,托相好买办购入股票。初尝甜头后,竟怂恿姊妹们合资入市。未几风潮退去,血本无归。那买办早己携款北上,姑娘们只得重张艳帜,加倍卖笑以偿债。

更可笑者,有算命先生改行"股票预测",掐指一算便知涨跌。愚夫愚妇竟相趋奉,奉酬金求问"明牌"。此辈术士,不过朝看报纸,夕编谎言,却也能日进斗金。待东窗事发,早遁入乡间,重操算命旧业矣。

政府见此乱象,也曾颁布"证券交易所法",设立监理机构。然法规虽严,执法者往往与奸商沆瀣一气。某次查获假股票案,主犯竟在狱中享用牛排大餐,盖因狱卒亦购其股票而亏本,冀望其出狱后能"东山再起",补偿损失。

银行家周某,表面道貌岸然,暗地操纵股价。每逢月底必做"杀盘",使小户纷纷割肉出逃,彼则低价吃进。待散户绝望离去,又缓缓拉升,重新入彀。如此反复,犹如猫戏老鼠。有人不堪亏损,登门理论,反被保镖乱棍打出。

风潮末期,出现一种"股票连环会"。此会以十人为一组,每人出银百元,由一会首操作。盈利则按股均分,亏损则......自然是没有下文的。最妙者,这会首往往同时参加数个"连环会",拆东墙补西墙。待窟窿太大,便卷款潜逃。追查起来,连真实姓名都是假的。

有教书先生李君,本清贫度日。见同里皆谈股票致富,不免心动。将多年积蓄托学生代为投资。那学生初时确返些微利,李君大喜,又向亲友借贷加码。后学生失踪,方知所谓"投资",不过是借新还旧的把戏。李君因此债台高筑,不得不变卖祖宅,沦落至夜校教书糊口。

十余年间,股票风潮起起落落,造就若干暴发户,亦埋葬无数发财梦。至民国十五年,此风渐息。非因百姓学乖,实因可骗之财己尽。市面上又出新花样,名曰"债券"。识者叹曰:"不过换汤不换药耳。"

如今走过交易所旧址,但见门前冷落,唯有几个老投机客尚在檐下晒太阳,追忆当年"辉煌"。问及往事,则眉飞色舞:"那时候啊,我手上经过的股票......"言罢咳嗽连连,袖口己磨得发亮。

股票云乎哉?股票云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