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年,秋风乍起,武昌城里一声炮响,竟把二百六十余年的清廷震得摇摇欲坠。消息传来,我正坐在茶馆里,听得几个茶客议论纷纷。
"听说革命党都剪了辫子?"一个驼背老者压低声音道。
"可不是么,脑后光秃秃的,活像个芋头。"对面穿长衫的中年人啜了口茶,脸上显出鄙夷之色。
我摸了摸自己脑后那条油光水滑的辫子,忽然觉得有些异样。这辫子自小蓄起,己跟随我二十余年,每日梳理,从不间断。如今竟成了"守旧"的标志,不免令人踌躇。
茶馆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几个学生模样的青年走过,脑后果然空空如也,却在胸前别着白布条,上书"光复"二字。路人纷纷侧目,有惊诧者,有厌恶者,亦有暗竖大拇指者。
"成何体统!"驼背老者拍案而起,茶碗里的水溅出几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老丈慎言,"长衫客急忙制止,"如今世道变了。"
确实变了。不过旬日之间,城里剪辫者渐多。先是青年学生,继而商贾,最后连衙门里的差役也悄悄剪了。唯有那些遗老们,还顽固地留着辫子,盘在头顶,戴上瓜皮帽遮掩,走在街上东张西望,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我也终于剪了辫子。剪刀下去的一刻,竟有些心悸,仿佛剪断的不是头发,而是与旧时代的最后一丝联系。理发匠将辫子恭恭敬敬递给我,问要如何处置。
"留着吧,好歹跟了我这些年。"我说。
理发匠却道:"先生不如卖了,如今辫子值钱着呢。洋人收购,说是要带回他们国家展览。"
我愕然。这辫子竟成了奇货可居的玩意儿?摇头拒绝,将辫子带回家中,置于抽屉深处。
街上日渐热闹起来。人们谈论着"共和"、"民主",这些往日要掉脑袋的字眼,如今却挂在每个人嘴边。小贩们也开始兜售革命书籍,封面印着孙文、黄兴的肖像,价格不菲,却供不应求。
一日路过县衙,见一群人围在告示前。挤进去一看,原是知县大人宣布"顺应时势",剪辫易服,并号召全县百姓"咸于维新"。众人啧啧称奇,有老者当场痛哭流涕,更多人则面露喜色。
回到家中,忽闻敲门声。开门一看,是隔壁的王举人,往日最是守旧的人物,如今却头顶光秃秃的,颇有些不伦不类。
"兄台可曾听说?"他神色慌张,"朝廷起用了袁世凯,要镇压革命党呢!"
我请他进屋细说。原来北方尚未光复,清廷作困兽之斗。王举人此番前来,竟是问我讨要那剪下的辫子。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他搓着手,"若朝廷复辟,你我这些无辜之人,岂非要遭殃?"
我拉开抽屉,取出那根乌黑的辫子。王举人眼前一亮,伸手便要拿。
"且慢,"我将辫子收回,"这辫子既己剪下,便如泼出去的水,如何收得回?纵使能接上,难道就能接回那旧日时光么?"
王举人讷讷无言,颓然离去。
夜深人静,我独坐灯下,望着那根辫子。忽然觉得,这辫子恰似一条蛇,褪下的皮。蛇己新生,空留皮囊,又有何用?
翌日清晨,我携辫子至后院,付之一炬。青烟袅袅升起,随风飘散,宛如一个时代的终结。
茶馆里依旧人声鼎沸。驼背老者和长衫客还在,只是他们的辫子不见了,说话声音也低了许多。
"听说皇上要退位了……"驼背老者喃喃道。
长衫客环顾西周,确定无人注意,才小声道:"不是退位,是'逊位'。诏书上都写着呢,要实行共和政体。"
我啜着茶,忽然想起抽屉里己无辫子,不由得会心一笑。
这世道,终究是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