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十三 皇帝会战

2025-08-21 2672字 4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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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1年3月21日,清晨五点。天还没亮透,那种死气沉沉的灰白色,像是裹尸布浸透了脏水,勉强糊在天上。我蜷在掩体最里头,背死死抵着冰冷黏腻的土墙。第5集团军,第25师,我们在这儿趴了不知道多久,骨头缝里都渗着战壕的湿冷和那股子永远散不掉的味儿——腐烂的泥巴、排泄物、铁锈,还有……死亡本身散发出的甜腻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污秽。

怀里那封信,是艾米莉寄来的最后一张纸片。信封早就被揉烂了,信纸也软塌塌的,被雨水、汗水,还有我手指头无意识的浸得几乎透明。上面的字迹早就晕开了,但我不用看。每一个词都刻在脑子里:“亲爱的弗里茨……家里的苹果树开花了……等你回来……” 我闭上眼,试图抓住那点苹果花的香气,但钻进鼻孔的只有泥土的腥腐和硝烟沉闷的余烬。妈的,苹果花?那玩意儿长什么样都快忘了。

皇帝陛下赌上一切的攻势,把我们像腐烂的种子一样撒在这片被反复耕耘、浸泡透了的烂泥地里。我趴在齐腰深的冰冷泥浆里,它贪婪地吮吸着我的体温,每一次试图挪动身体,都像被无数只冰冷滑腻的手死死拽住。这就是皇帝会战?更像一场集体溺毙。

炮击开始了。不是一声两声,是天空本身在咆哮、碎裂。沉闷的滚雷贴着地面碾过,紧接着是撕裂一切的尖啸,由远及近,最终在近处炸开一团团地狱之花。轰!大地痉挛着拱起,又猛地塌陷。泥浆、碎石、还有某些难以辨认的温热碎块,混合着冰凉的雨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一块黏糊糊的东西糊在我的钢盔侧面,我没敢去看是什么。耳朵里只剩下持续不断的、震耳欲聋的轰鸣,间或有尖锐的破片呼啸声掠过,像死神的镰刀在头顶挥舞。

“Vorw?rts! Vorw?rts!” 军官嘶哑的吼叫在爆炸的间隙里显得如此微弱,几乎被淹没。炮弹撕裂空气的尖啸是前奏,紧接着就是震耳欲聋的“轰隆!”——大地猛地一跳,黑色的泥土混合着碎石像暴雨一样砸下来。我旁边的一个家伙哼都没哼一声,像破麻袋一样被掀飞,落进一个弹坑,只剩下一条腿还露在外面,抽搐着。

没有思考的时间。身体比脑子快。像一群被鞭子抽打的牲口,我们嚎叫着,手脚并用地从狭窄的掩体口、从坍塌的胸墙豁口里往外爬、往外冲!空气冰冷,灌进肺里像刀子割。烂泥糊满了靴子,每一步都沉重无比。眼前是开阔地,被炮弹反复耕耘过的死亡地带,着狰狞的弹坑和扭曲的铁丝网残骸。

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味,还有……另一种更甜腻、更阴险的味道。

“Gas! Gas! Gaaaas!” 尖利的哨音和变了调的嘶喊同时炸响。心脏瞬间被攥紧。我手忙脚乱地摸索着腰间的防毒面具袋子,冰冷的橡胶触感带来一丝虚假的安全感。刚把它扣在脸上,一股浓重的黄绿色烟雾就像活物一样,贴着地面翻滚着涌了过来。视野瞬间扭曲、模糊,像隔着一层油腻的劣质玻璃。那甜腻的味道,该死的,它还是钻了进来!不是从边缘,是面具本身那劣质的橡胶和滤罐缝隙!喉咙深处猛地一阵灼烧,像吞下了一块烧红的炭,剧烈的咳嗽撕扯着胸腔,每一次吸气都变成一场酷刑。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混合着脸上的泥污,视野更加模糊。这面具,这救命的玩意儿,此刻紧贴在脸上,像个冰冷的、亲吻尸体的情人。

脚下猛地一软,像是踩进了一滩烂泥,但这“泥”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弹性和温热。我低头,透过模糊的镜片,看到一张发紫的脸,眼睛圆睁着,空洞地望着灰色的天空。是埃里希,昨天还跟我分过一块黑面包。他的肚子……像个被撑破的皮囊。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从他身上跨过去,靴底沾满了滑腻腻的东西。不能停!停下就是死!

“突突突突突——!”

高卢佬的机关炮响了。那声音像一条烧红的铁链,狠狠抽打过来。我前面几个身影猛地一顿,像被无形的重锤击中,然后以一种怪异的姿势扭曲着倒下。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东西溅了我一脸,糊在防毒面具的镜片上,视野彻底变成一片猩红。我甚至没时间抹,只是凭着本能,朝着机关炮火舌闪烁的方向,连滚带爬地扑进一个巨大的弹坑里。冰冷的泥水瞬间浸透了下半身。坑底还歪着两具尸体,姿势僵硬。我蜷缩着,心脏狂跳得快要炸开,耳朵里全是自己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和外面炮弹撕裂空气的尖啸。

我手脚并用,泥浆西溅地爬出弹坑。前面就是那道该死的、被炮火犁得面目全非的高卢前沿战壕了!一个模糊的身影正从胸墙后探出半个身子,手里的弓弩指向这边。肾上腺素猛地冲上头顶,恐惧被一种更原始的杀戮本能压了下去。我嘶吼着,不知道吼的是什么,挺着战壕刀就扑了上去。那高卢兵显然也看到了我,他脸上同样糊着泥和汗,眼神里是同样的惊恐和疯狂。他试图调转枪口。

太晚了。

我借着冲力,全身的力量都压在了刺刀上。刺刀捅进去的感觉很奇怪,先是遇到一点坚韧的阻力,然后“噗”的一声,像穿透了一层厚帆布,接着就顺畅了,一首没到护手盘。那高卢兵身体猛地一僵,眼睛瞬间瞪得滚圆,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枪身流到我手上。

他靠着胸墙慢慢滑倒,眼睛还死死盯着我。我喘着粗气,用力拔出刺刀,带出一股更浓的血腥味。他瘫在泥水里,一只手还死死攥着什么东西,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那东西……像是一张照片。

鬼使神差地,我弯下腰,用沾满污泥和血污的手,掰开了他冰冷僵硬的手指。一张小小的、被汗水浸得发软的照片掉了出来。

我把它捡起来,在肮脏的军服上胡乱蹭了蹭,凑到眼前。防毒面具的镜片被血污和雾气弄得一塌糊涂,但我还是看清了。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姑娘,金发的黎勃利,笑容腼腆而温暖,眼睛亮晶晶的。她站在一栋小屋前,身后……似乎也是一棵开花的树。

和我怀里那张,几乎一模一样。

我僵在原地,手里捏着那张陌生的照片,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按在胸前,隔着粗糙的军服布料,感受着艾米莉那封信的轮廓。脚下的泥水混合着暗红的血,正慢慢渗进靴子。战壕里,零星的炮声还在继续,远处炮火的闷响如同大地的心跳。硝烟和血腥味浓得化不开,钻进防毒面具的每一个缝隙。

那两张年轻的脸,隔着硝烟和死亡,在我模糊的视野里重叠、晃动。喉咙里堵得厉害,我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声干涩的、连自己都听不清的呜咽。

胜利?我们冲进来了。这就是皇帝许诺的胜利?我低头看着那张沾血的陌生照片,又看看脚下还在微微抽搐的高卢兵尸体。一股冰冷的、比战壕里的泥水更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慢慢爬上来。

“Schei?e……”(妈的……)我喃喃道,声音闷在防毒面具里,连自己都听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