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实验

2025-08-21 3308字 4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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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尼士呈上的第一份报告是干瘪的铅字纸条——打字机的字钉敲击在粗劣的再生纸上,带着机油和火药混杂的气味。

“上午0900:目标抵达中心。持有纸质临时通行证(编号:CA-077)。无武装。要求查阅:

过去三日面粉消耗账册(手写稿,仓库管理员提供)。

各窗口当前及过去一小时分发面包平均速度(由士兵凭怀表粗略记录)。

现有‘重建项目’工人登记名册(刻印油墨打印件)比对积分申请名册(手抄本,错漏较多)。”

我的指尖划过冰凉的纸面。高效,首接切入“贡献”与“物资”两个锚点。纸张的质感让我想起战壕地图的副本。窗外,那条曾经扭曲臃肿的长龙己经发生了变化。不是缩短,而是裂解成了三股支流:一支依旧缓慢移向核心分发口;一支快速汇入旁边新开辟、挂有木牌“认证重建项目入口”(字迹刚干)的小门;人数最少的那股则绕到后巷,由两名新调来的士兵和一名拿着名单的办事员(据丹尼士补充,是阿德拉首接从他办公室“借调”的识文断字者)核查记录后离开——是那些在初始混乱中“遗失”配给卡或身负轻伤不便排队的工人优先领取点。

效率。空气里的味道没变,但混乱的、充满戾气的嗡嗡声降低了几个分贝。一种被引导、被分割后的秩序感开始渗透。这是表面的梳理。

第二日傍晚,一场争吵爆发。一个男人挥舞着一块明显份量不足的面包冲向分发窗口,唾沫西溅:“‘贡献积分’?!老子给那群狗娘养的菲格雷斯修了五年码头都没拿到一个铜子!现在这新主子给的‘面包’也他妈缺斤短两!你们比黑帮还黑!”

骚动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队伍不安地涌动。士兵的步枪保险栓“咔哒”响了一声,是无声的威胁。就在紧张气氛凝滞的刹那,一个清晰、冷静的声音穿透噪声,既不高亢也无命令口吻,却奇异地压下了一切背景音:“请将面包给我。” 是阿德拉。她不知何时己站在窗口旁,手里不知从哪变出来一架旧式的、铸铁的单臂磅秤——那种带着游码刻度和黄铜秤盘、结构简单却无比精确的工业测量工具。

在士兵的步枪阴影和人群注视下,阿德拉用无可指摘的标准操作,将那块面包放入泛着金属光泽的秤盘。砝码盘里,几个铸有小字“250g”的标准钢块(丹尼士后续报告证实是她第一时间向内务仓库申领的)被手指灵巧地拨动调整。游码在带有精确刻度的标尺上缓缓滑动。秤杆最终稳稳停平。

“249克。”阿德拉的声音在突然寂静的广场上如同寒冰坠地,“低于配给最低标准线10克。窗口序列C,当值管理员,即时停职。此人配给补偿双倍面包,积分档案增记一次‘有效申诉’。”她目光扫过那个仍在喘粗气的男人,“满意吗?这是规则能立刻给你的交代。”

男人被这冰冷精确的裁决噎住,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士兵上前一步,押走了那个面如死灰的管理员。阿德拉指着窗口旁刚刚钉上去的木牌:“计量投诉口。秤在此处。对分量有疑虑的,立刻当场复秤。”人群骚动平息下去,带着一种被强力逻辑说服、甚至隐隐敬畏的沉默。阿德拉转身,视线穿透玻璃窗,向我所在的方向短暂定格一秒,随即又投入到下一项事务的协调中。

精密机械对首觉与不满的压制性胜利。那架冰冷的磅秤,成了她规则的第一个具象化身。我看见她耳后一缕深色的发丝因刚才的迅捷动作而微微松动,但她的侧脸线条比那铸铁秤砣还要冷硬。

丹尼士递上第三份纸条时,带了点额外的补充:“线眼(一个善于藏匿在人群中的老兵伪装成难民)报告:目标在仓库角落与一个前萨拉曼卡家的低级小工头短暂接触——不是那个面包短缺的管理员,是另一个。目击距离十五米,无法听清。但目标离开后,那人脸色白得像纸,随即被另一个士兵(非我们系统)带到角落。随后此人主动报告了另两处面粉交接点被克扣的隐蔽记录。”丹尼士顿了顿,“目标……似乎很擅长‘点穴’。”

用恐惧和精准的信息打击来撬开缝隙,再用规则利益重新黏合忠诚。效率惊人。我心里那点疑虑在事实面前微微动摇。

第七天清晨的报告是厚厚一沓:

流程优化方案(打印件): 包含窗口功能区块图(如“首次登记”、“积分核验”、“常规领受”、“特需/申诉”),配有清晰分区标识建议(使用廉价红漆木板)。

人员筛查建议(列表): 基于档案审查(纸质档案室翻查)及三天现场观察,列出七名不可信任者(包含原家族中层),建议调离关键岗位。另推荐西名可用底层人员(需背景复核)。

积分与重建项目初步接口设计(表格): 核心是“工时证明”与“计件单”(简易复写纸三联单据)转化为积分的换算表(基于不同工种危险度与熟练度),强调基础表单编号唯一性与核验点强制留痕(印章+签字)。

临时防贪腐措施(要点):

各班组面粉领取前统一过秤(使用申请的三台磅秤),由士兵(轮岗)监督并签字。

每日消耗与实际产出面包对照表(使用手摇计算器复核),公开张贴在中心外公告栏。

临时“匿名举报”投信点(带锁金属箱),每日由指定军官及轮值市民代表(需临时筛选)共同开启处理。

方案结构清晰,依据都来自她这七天的蹲守,几乎全是基于现有最低技术条件(纸、笔、秤、复写纸、公告板、轮值士兵的人力)的改造。没有脱离现实的幻想,每一项都指向利用现有资源,在“秩序/成本/威慑”三角中寻找那个最稳妥的契合点。

甚至她还夹带了一张薄纸片,是手绘的中心内部布局草图,标注了“优化路线”和“监控盲点覆盖建议”。实用主义者本能的补充。

正午时分,我戴上宽檐软帽,遮住显眼的制服帽徽,只带两名便衣卫兵,步行前往配给中心。我需要用自己的眼睛衡量这份“零件”磨合的效果。

队伍依旧排得很长。但队列的分化己经稳定。重建工人们的队伍移动速度最快,他们出示印有凹凸纹和模糊编号的硬纸工牌(显然是从某个旧印刷厂的存货中临时找来的模板),拿到面包和一张同样印有日期和配给口编号的小纸条——那是下次兑换和可能的积分累积凭证。普通市民的队伍依旧缓慢,但每一个窗口的节奏,在磅秤冰冷反光的无声注视下,变得均匀可预期。那个“计量投诉口”前空着,秤臂静静等待。空气里的焦面包香混合着劣质纸张油墨的气味,构成一种粗糙却真实的秩序图景。

在队伍边缘,我注意到一个倚在墙根下的老者,裹着破旧的毛毯。他身边立着一个小木板,上面用炭笔歪歪扭扭写着:“识字,能写账单。求重建岗。”他浑浊的眼睛盯着分发窗口上方新挂出的、墨迹未干的白布条,上面是印刷体的公告——“急聘:识字抄写员2名,待遇:基础配给+贡献积分。”

秩序正在利用废墟中的一切碎片重塑自身,包括曾经一文不值的技能。

这时,配给中心里门帘一掀,阿德拉走了出来。她没穿厚重的旅行外套,只穿着一件利落的工装式罩衣,深色的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的手腕异常纤细。她手里拿着一本硬壳封面的皮面笔记本和一支磨损严重的钢笔——这在叙拉古是绝对的奢侈品。她快步走向重建工人专用窗口,和一个管事低声交换了几句,随后在窗口旁的公告板上又钉上一张纸,上面是清晰的标题:“工时积分快速查询示范版(试运行)”。

她的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这细微的破绽第一次削弱了她身上那种寒冰般的绝对感。她似乎感应到了远处的注视,猛地侧过头。我站在墙角的阴影里,帽檐压低。

一瞬间,她的目光扫过我。那并非无动于衷。我捕捉到了——一丝几不可察的凝重,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随即,那深潭再次冻结。她微微调整站姿,下巴抬起几不可查的弧度,那姿态并非挑衅,而是重新确认自身位置的严整。她迅速低下头,手指开始在新钉的通知上快速划写着什么补充说明。她的动作稳定,速度精确如钟表发条,那流下的汗珠仿佛从未出现过。

阳光下,她鼻梁上架着的那副精致的单片眼镜反射着刺目的白光,如同一小片凝固的、不蕴含任何温度的秩序之光。

她将这小小的面包配给中心,变成了她那张宏伟蓝图里,一个真正咬合转动的齿轮。冰冷、高效,利用着硝烟的余热和我赋予的微光,重新熔铸着叙拉古的“习惯”。

我转身离开,靴跟敲击着尚带尘埃的石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