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十 番茄酱与白旗

2025-08-21 2938字 5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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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光环在潮湿的夜雾里嗡鸣,像一只被雨水打湿翅膀的蜂鸟。它悬在我头顶,将仓库角落堆积如山的橡木桶轮廓,以及桶身上那刺眼的鲜红手写标签——“TOMATO SAUCE!”——都镀上了一层冰冷的微光。手指深深插进一盆刚捣碎的新鲜番茄泥里,粘稠、冰凉,带着叙拉古夏夜特有的、近乎腐烂的甜腥气。我用力揉搓着,仿佛要榨干每一滴象征反抗的汁液。明天,它们将成为西西里城献上的贡品,一车涂抹在投降白旗上的血色胭脂。

这不是和平。这是内斗后流血的痂。

三天前,高卢人的钢铁巨兽“查狄伦”号还在远方游弋,它的阴影己足够压垮西西里紧绷的神经。市政厅的穹顶下,争吵声几乎掀翻了镶嵌着家族纹章的天花板。

“抵抗?拿什么抵抗?”老市长里卡多的声音像一把钝锯子在朽木上摩擦,他枯瘦的手指戳着摊在长桌上的、墨迹未干的《叙拉古地方紧急状态临时规约》草案,“看看乌萨斯!看看卡西米尔!钢铁洪流碾过,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我们呢?几杆老掉牙的铳?几门博物馆里扒拉出来的岸防炮?还有——”他的目光扫过城防官阿尔贝托那张铁青的脸,“一群指望用源石技艺和血肉之躯去硬撼战列巡洋舰的‘勇士’?”

阿尔贝托,这个血管里流淌着古老叙拉古狼血的汉子,猛地拍案而起,厚重的橡木桌面发出痛苦的呻吟。他腰间象征城防指挥权的短刀刀鞘撞击椅背,铿锵作响。他的源石技艺在愤怒中失控,细碎的电弧在指间噼啪跳跃,照亮他眼中野兽般的决绝:“那就让它碾过来!让高卢人踏着我们的尸体进城!至少让整个泰拉知道,叙拉古的狼崽子喉咙被割开前,也会咬下侵略者一块肉!我们不是摇尾乞怜的狗!”

“然后呢?”里卡多嘶哑地反问,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阿尔贝托,“让整个西西里变成一片焦土?让女人、孩子、老人,为你的‘狼性’陪葬?让高卢人用我们的血来润滑他们的履带?”他颤抖着指向窗外沉寂的、灯火稀疏的城区,“看看外面!恐惧己经抽干了他们的力气!他们需要的是活下去的希望,不是一场注定成为史诗注脚的、华丽的集体葬礼!”

沉默。死一样的沉默。只有阿尔贝托指间残留的源石微光在不安地明灭,映亮他额角暴起的青筋和眼中翻腾的、被背叛的怒火。

我的光环感知着这凝固的绝望。萨科塔天生的共感让我胃里翻江倒海——里卡多枯朽躯壳下是磐石般冰冷的现实计算,阿尔贝托沸腾热血里是注定燃尽的悲壮。两种意志在狭小的议事厅里碰撞、撕咬,都想把对方生吞活剥。

牺牲,从来不止于战场。

那一夜,西西里城的内脏在无声中腐烂。

当阿尔贝托带着他最后的几名心腹,如同受伤的孤狼试图去点燃港口预埋的源石炸药桶时,等待他们的不是高卢人的探照灯,而是里卡多市长麾下穿着黑色市政风衣的“秩序维持队”。没有震天的喊杀,没有炫目的源石技艺对轰。只有短促的、沉闷的肉体撞击声,利器刺入皮囊的“噗嗤”闷响,以及几声被死死捂住嘴、最终化作呜咽的痛哼,迅速被浓雾吞噬。

我在阴暗的巷口,光环的光芒缩到最小,冰冷地映照着石板路上蜿蜒流淌的、尚带余温的深色液体。那不是番茄酱。浓烈的铁锈味盖过了海风的咸腥。一个熟悉的身影——阿尔贝托麾下最年轻的传令兵,那个总偷偷塞给我酸浆果的少年——像破麻袋一样被拖走,他的佩刀掉在地上,刀柄上刻着的狼头浸在自己的血泊里。

“埃利奥,”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是市政厅秘书,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残留着一丝未褪尽的猩红,“市长需要你准备一批‘礼物’。要最好的番茄,最红的酱。这是……新邻居的见面礼。”

他递过来的清单上,“TOMATO SAUCE”几个字母写得力透纸背,鲜红如血。

仓库里,番茄在巨大的石臼里被碾碎,汁液飞溅,像一场无声的祭奠。我沉默地搅动着这粘稠的红色河流,加入叙拉古特有的辛辣香料——迷迭香、牛至、一点点碾碎的干辣椒。这味道本该是温暖的、属于厨房和家庭餐桌的,此刻却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甜腻和绝望。每一桶封装的酱料,都像是装进了一颗被强行按捺下去的、仍在汩汩流血的心脏。

黎明前,我推着那辆满载红色木桶的破旧板车,吱吱呀呀碾过空旷死寂的街道。车轮滚过的地方,留下两道湿漉漉的、暗红的车辙印,如同两道新鲜的伤疤。

雾气正在散去。查狄伦号那巨大、狰狞、布满铆钉和炮管伤疤的钢铁身躯,如同搁浅的洪荒巨兽,沉重地压在离岸不远的浅滩上。阳光刺破云层,照亮了它炮塔上冰冷的金属反光,也照亮了指挥塔狭窄观察窗后那些隐约晃动的人影——高卢的征服者,正屏息凝神,准备迎接一场预料中的浴血搏杀。

我能“感觉”到那里面的气息。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汗臭、机油味和恐惧混合发酵的酸腐气息,还有一种近乎狂热的、对战斗和毁灭的期待。尤其是那个站在观察窗最前方的身影——布伦努斯中校。即使隔着这么远,我的光环也能清晰地捕捉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玉石俱焚的决绝,以及……她左眼绷带下隐隐逸散出的、冰冷刺骨的源石能量波动。她腰间那柄金锚佩剑的轮廓,在她紧绷的身体线条衬托下,如同一把出鞘在即的凶器。

深吸一口气,西西里清晨带着咸腥和铁锈味的空气涌入肺叶。

我停下脚步,就在那道沉重得如同历史叹息的西西里西大门缓缓向内敞开的门洞阴影里。晨光倾泻而下,照亮了门外那片被巨大履带碾得一片狼藉的海滩,也照亮了我头顶的光环和这一车荒谬的“贡品”。

双手拢在嘴边,脸上肌肉扯动,努力堆砌起一个萨科塔式的、尽可能显得热情无害的笑容,让声音穿透清晨凝固的空气,清晰地、甚至带着点夸张的欢快,送向那艘沉默的钢铁巨兽:

“嘿!外边的高卢朋友们!早上好啊!”

我用力拍了拍最顶上几个吱呀作响的木桶,桶身上鲜红的“TOMATO SAUCE!”标签在阳光下红得刺眼。

“……诸位长官!辛苦辛苦!这么大老远开船过来维持秩序,真是够意思!我们西西里人啊,最讲究知恩图报!”

指挥塔观察窗后,那个笔挺的身影似乎晃动了一下。我能“看到”她眼中的决绝如同摔落的瓷器般片片碎裂,只剩下难以置信的茫然和被彻底愚弄的狂怒。

“喏!一点儿心意,不成敬意!纯手工熬的!保证没掺水!拌面条、配面包、炖菜当料底,那味儿,绝了!”

沉默。死一样的沉默。只有海鸥在远处聒噪。

我再次用力拍了拍推车,让整座红色小山都摇晃起来:“敞开供应!管够!随便拿!就当……新邻居见面礼了!”

推着车,迈步走进阳光里,车轮碾过沙砾,吱呀作响。车上的橡木桶随着颠簸轻轻碰撞,发出沉闷的“哆哆”声,如同无数颗心脏在棺材里跳动。

真正的牺牲,并非战场上的灰飞烟灭,而是在同胞相残的暗夜之后,吞咽着屈辱的血肉,推起这载满红色酱料的小车,走向征服者的炮口,用最卑微的笑脸,换取一个摇摇欲坠的“开门”。活下去的火种,总是需要最污浊的燃料来点燃。

光环微微发烫,映照着前方那艘巨兽冰冷的装甲和那些窥视孔后震惊的目光。那柄象征帝国荣耀的金锚佩剑,此刻大概正深深插在指挥塔冰冷的钢铁地板上,像一个巨大而讽刺的句号,为这场未曾打响的战争,也为西西里流干了血的尊严,钉上了最后一颗耻辱的棺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