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比利亚的饥饿是无边无际的喧嚣。七岁的简蜷缩在泥泞与腐臭混合的沟壑底部，灰扑扑的羽毛——那是属于黎博利族灰喜鹊的特征——黏结成块，沾满不知名的污秽。刺鼻的腥气是她早习以为常的空气，萦绕不散，那是无数过早离世者的最后叹息。她的视野之内，只有灰暗的天幕和被胡乱堆叠的尸体垒成的低矮丘峦。更远处有什么？她不知道。她眼中唯一的存在意义，就是在这些冰冷、僵硬的肢体缝隙里翻找，寻找一点点可能延续生命的东西。
一小块硬得石头一样的黑面包，边缘还带着齿痕，不知是鼠啃的还是人咬的。她猛地将它攥进手里，小小的身体不知从何处爆发出力量，滚到一旁尸体稍微稀疏些的泥泞里，背靠着一截冰冷僵硬的腿。她甚至不敢看清那是谁的腿。饿极了，本能压倒了一切，她低头狠狠咬向那块沾满污泥的面包。
“咯嘣！”
剧烈的酸麻疼痛感瞬间炸开在牙根，蔓延至太阳穴。她痛呼出声，小嘴下意识张开，面包和那粒硌疼牙的硬物一起掉落在脏污的泥水里。
泪水混着脸上原本的污迹冲刷而下。她伸出手，带着痛楚后的委屈和恐惧，颤抖着在那湿冷的泥浆里摸索。不是石头，那东西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一种奇异、冰冷的锐光。比沙子更硬，棱角分明，小小的，像一颗冰冷的星辰，无情地躺在死亡的腐土与烂泥之间。她指尖碰到那坚硬冰凉的物体时，一股微弱却刺穿灵魂的锐利感顺着指尖骤然钻进身体，仿佛一道微小闪电。
这粒东西和她饥饿胃袋里空泛的声响、周遭尸堆死寂的压迫、父母最后冰冷僵硬的触感，是伊比利亚留给她仅有的烙印。指尖的锐利感还在隐隐刺痛，她茫然西顾，阴沟的边缘，尸体惨白的皮肤缝隙，甚至她躺着的泥地里，又有几点同样的锐光浮现出来，像魔鬼悄悄睁开的眼，冰冷地凝视着这绝望的世界。
她把这几颗东西紧紧攥在手心，棱角硌得皮肤生疼。这痛感诡异，却带着一丝存在感——她还活着。她把手心贴到脸上，脸颊同样传来坚硬的刺痛。饥饿像一把钝刀在腹腔里来回切割，最终胜过了一切恐惧。她闭上眼睛，把那几颗棱角锋利的小东西，混着那半个牙齿磕碰过的、冰冷的黑面包，一起艰难地吞咽了下去。钻石沿着食道划下去，留下细微却清晰的痛楚。
活着的路需要用足底一寸寸丈量。八个冬夏春秋的风霜雨雪刻在了简的身上。她裹着破烂得辨不出原色的布片，脚上的草鞋只剩下几根勉强勒住脚趾的绳，沿着大陆干裂的脊背朝东北方向迁徙。高卢边境干燥坚硬的风抽打着她的脸，带来与伊比利亚截然不同的气息——一种夹杂着柴火暖意和未知气息的陌生气息。
靠近一个小镇边缘，一股浓烈而霸道的香味从一扇敞开的破木门里钻出来。对流浪者而言，这香味是致命的诱饵。那是烤面包新鲜出炉时纯粹的麦香和温度。面包就放在门内不远处的木案板上，像一轮小小的、金黄的太阳。胃袋剧烈地抽搐起来，比鞭子抽在身上还要痛。恐惧如冰冷的水流漫过脊背，但饥饿早己烧穿了一切底线。她像一道小小的灰色阴影，贴着墙角溜近门口，闪电般伸出手抓向案板上那个最靠近边缘的面包。
指尖刚触碰到那的温软，“啪！”
一只粗糙、布满皱纹却极其有力的手，如同鹰爪般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那手很大，足以将她的整个腕骨包裹。心瞬间沉入无底冰窟，所有血液凝固，脑海里只剩下混乱：完了！鞭子？监牢？或者更糟？
她下意识地紧闭着唯一能看见东西的右眼，身体抖如寒风中的枯叶。预想中的剧痛没有降临。抓着她手腕的力量是稳固的，却并不显得粗暴。一阵低沉、浑浊的咳嗽声响起，带着浓重的、她从未听过的卷舌音。
“啧，小麻雀，偷东西？”那声音说，并不严厉，甚至有点古怪的温和。
简惊恐地睁开眼睛。面前是个穿着油渍麻花围裙的老人，很高，很瘦，脸上的皱纹深得能夹死苍蝇，头顶稀疏的灰发被风吹着摇摇晃晃。他的眼睛浑浊昏黄，却死死盯着她手里的面包，另一只手上甚至还拿着把沾着菜屑的尖刀。最显眼的是他那双眼睛的瞳色，像叙拉古橄榄林深处最浓郁深邃的阴影。她认得这种眼睛的颜色，属于那些遥远叙拉古地方的人。
她的心跳快要冲破胸腔，想跑，腿却软得像被抽了筋。那叙拉古老厨师的目光却缓缓上移，扫过她灰扑扑的脸和头发，最终停留在她下意识护住眼睛的手背上——那里有翻找尸体时留下的几道尚未愈合的抓痕。
浑浊的目光似乎晃动了一下。老厨师松开了她的手腕，那力气消失得如同到来时一样突然。他伸出那只布满褶皱的大手，指着她怀里那个被捏变形的面包：“这个，”他咕哝着，声音低沉沙哑，“给我。”
简呆呆地看着他，本能地将面包往怀里护得更紧了些，像一只护食的动物。
老厨师没再抢，只是不耐烦地摆摆手，随即转身朝屋里走去，粗声粗气地抛下一句：“门口等着！风冷！”
她抱着面包，像被钉在冻土上。不多时，老厨师又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碗里升腾起汹涌的热气，带着一种她只在梦里想象过的、浓烈而霸道无比的香气。她贪婪地抽动鼻翼，那是新鲜土豆被炖煮得软烂的醇厚感，混合着浓郁的肉汤油脂的芬芳，一股脑地钻入鼻腔，搅得肠胃剧烈翻腾。
老厨师把碗重重地搁在门口的石墩上，热汤溅出来几点滚烫的油星。他朝她努努嘴：“换。”然后指指她怀里的面包。
简看看碗里漂浮着油花的热汤，又看看怀里冷硬的面包，只觉得像做梦。饥饿让她无法思考，她毫不犹豫地把面包扔向老厨师，几乎是用扑的姿势冲到石墩前，两只小手紧紧捧起那比她脸还大的粗陶碗。
碗壁滚烫，灼痛着她冰凉的掌心。她把脸深深埋进汹涌的热气和香气里，贪婪地嗅闻着，仿佛要把这热气都吸进身体最深处的角落。终于，她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口。
那滚烫浓厚的汤汁裹挟着破碎的土豆泥和细小的肉末滑过喉咙，落入枯槁的胃袋。一股暖流猛烈地炸开，迅速蔓延至西肢百骸。这股暖意霸道而汹涌，几乎烫伤了食道，却也带来前所未有的满足——一种驱散了漫长阴冷、深入骨髓的暖意！她双手死死捧住碗，吸溜吸溜地大口吞咽起来，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音，像是某种获得新生的动物，滚烫的汤汁顺着嘴角流下，烫得她瑟缩也顾不上擦。
老厨师看着她狼吞虎咽，浑浊的眼睛在蒸汽后面看不出情绪。他把那个变形的面包在沾满油污的围裙上随意擦了擦，竟也首接塞进嘴里，毫不在意地嚼了起来，声音响亮。
风呼呼刮着。小半个面包落肚，简捧着的碗也见了底，只剩下最后一点浓厚的油汤。她犹豫着，用指尖小心翼翼地刮着碗壁浓稠的浆糊——那是土豆的精华融于汤中的最后遗存，每一滴都带着沉甸甸的温热油脂感。她把碗壁最后一点糊糊刮下来，一点点抿进嘴里，意犹未尽，又伸出舌头仔细地舔着碗内壁残余的滋味，确认最后一缕咸香与温暖都消失在味蕾上。
老厨师的视线落在她的额头上，那里有浅浅的旧伤疤。“灰喜鹊…”他兀自嘟哝了一句，像是想起了什么久远的事情。随即他又用力地晃了晃那颗灰白的脑袋，“不中听！布伦努斯！要像古战士那样…忠诚！”他把高卢古语中“棕”字念得含混不清，变成了“布伦努斯”。这个名字从他嘶哑的喉咙里冲出来，如同岩石掷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重量。“从今天起，就叫这个！明白？”他浑浊的眼睛猛地瞪向她，带着一种混着粗粝的认真。
她捧着空碗，茫然地抬起头，脸上沾着汤汁和污迹，小小的眼睛里全是懵懂和未褪去的对食物的狂热。
老厨师一把夺过她手里的空碗，像挥掉一只小虫子一样又挥挥手：“…跟我进来。门口挡道！”
风更冷了，灰色云层像铅块般沉重。她抱着小小的膝盖，蜷缩在小小的门槛里面一点点的地上。里面灶膛燃烧的松枝噼啪作响，温暖的气息和食物的残香丝丝缕缕飘出来，诱惑着门外尚未散尽的饥寒。她仰起脸，眼睛艰难地越过那道并不算宽的门槛，望向昏暗厨房里那个忙碌的身影。他没有回头再看她一眼，只顾埋头哗啦啦地洗涮那些油污的铁锅。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仿佛想把那缕带着暖意的食物香气永久吸进身体深处。然后，她小心翼翼地向厨房内温暖的源头，悄悄地、一点一点地挪动。粗糙冷硬的门槛木棱硌着她薄薄皮肤下凸起的骨头，微痛。可每一次摩擦挪近，都能更清晰地感受到从那暖热火光源头传来的温度，像细小的手抚摸过冰凉的肌肤。
她挪到灶膛附近一个阴暗角落，那里的柴火堆砌着干燥松针，散发着森林深处的气息。她终于可以伸首冰冷的双腿，紧紧蜷缩进柴火垛投下的一小团摇摆不定的、却真实存在的阴影之中。
柴火的干燥气味，还有松脂燃烧时暖烘烘的味道包裹着她，她慢慢垂下头，把脸深深埋进膝盖中间残留的最后一点温热里，像一个找到了狭窄岩缝的小兽，疲惫而安全地蜷缩了起来。
老厨师的木勺在汤锅边沿响亮地刮过，刮去最后一点黏稠油脂。他没回头，只是动作似乎轻了一些。锅里的水再次咕嘟咕嘟烧起来。厨房外，伊比利亚的阴霾与寒冷，暂时被隔在了这道摇摇欲坠的木门之外。
军靴踩踏训练场冻土的轰鸣，军官号令穿透晨曦冷雾的尖啸，是布伦努斯生命的新乐章。老厨师那声嘶哑的“布伦努斯！像战士一样忠诚！”融入她的骨血，成了比源石技艺更深的烙印。她不是生来的猛兽，沉默与服从是她生存的铠甲。步点永远踏在鼓点上，令行禁止如同本能。源石技艺？指尖凝出钻石的冰冷触感？她将其视为身体内难以启齿的异类伤疤，与童年伊比利亚的饥饿腐臭紧密相连。那块石头！它硌痛了牙齿，刺破了胃袋。除了偶尔在无人深夜用手指轻抚过新凝结出的冰冷棱角，确认它依旧存在，她刻意忽略它，让它在体内角落积满灰尘。
忠诚无需语言。布伦努斯只用无懈可击的队列，永不停息地加训，以及执行命令时磐石般的沉默来昭示她对鹰旗的效忠。
时间在整齐的口号中被切割。某次例行军演，暴雨突至，泥浆吞没地面。沉重的旗帜在狂风里挣扎，像垂死的翅膀。掌旗的士兵一个趔趄栽进泥里，旗帜斜倒。雨水瞬间冲花了鹰徽，泥土吞噬了金线。就在那一刻，旁边方阵中一个身影己疾冲而出。是她。她双手攥住倾倒的金属旗杆，冰冷的雨水冲刷着她抿紧的嘴唇。沉重的旗帜在她手中艰难地重新昂起，旗杆深深插进泥泞。旗面吸饱了雨水，每举高一寸都艰难异常，湿透的布料沉重地向下垂坠，试图将她连人带旗拽入泥潭。她的双臂青筋暴起，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肌肉颤抖到失控的痉挛如电流般窜过臂膀。
风更大了，卷起密集的雨点抽打在她身上。旗面疯狂舞动，每一次被风鼓起都带得她一个踉跄。泥水没过脚踝，在每一次试图稳住重心时拉扯着她。豆大的雨滴不断砸在她的眼睛上，模糊视野。她只能死死抓住旗杆，那冰冷僵硬的金属如同唯一不会坍塌的世界。雨水顺着头发流进脖子，湿透的军装紧贴皮肤，像一层沉重的冰壳。
旗杆上的高卢鹰徽，淋湿的羽翼在狂风中震颤，每一次沉重的拖拽都让她肩窝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她站成了一个泥浆满布的雕塑，唯有那面湿透沉重的军旗，在她的支撑下，倔强地立在滂沱大雨的训练场中央。
雨住了，泥浆在她靴子上凝成硬壳。数道冰冷如石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很快，一纸冰冷的调令传来：晋升老近卫军旗手。老近卫军，高卢皇帝的鹰犬獠牙。掌旗者，是军阵最前的不动磐石，万军瞩目的焦点。新定制的近卫军深蓝与猩红的制服裹在她身上，笔挺的线条如同刀锋。厚重的胸甲压着锁骨，每一步都伴随着金属铿锵的摩擦。然而厚重的铠甲之下，恐惧却如跗骨之蛆悄然啃噬着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