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十六 防线在此,身后即家

2025-08-21 3745字 5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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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炮,防线,国际援助,这些都不重要。一个士兵必须意识到,他正在保卫自己的祖国——卡尔·古斯塔夫·埃米尔·曼纳海姆

人物: 伯恩哈德,莱塔尼亚第二军团防线步兵连三班列兵。原首都维恩一家家具店的学徒木匠。

地点: 莱塔尼亚西部边境,代号“橡树”的混凝土防御要塞群。

时间: 1029年深秋,高卢-乌萨斯宣战后不久,暴风雨来临前夜。

湿冷的空气像掺了碎玻璃的冰水,从脖领子、袖口和裤脚每一个缝隙钻进来,首往骨头缝里钻。伯恩哈德缩在由粗糙混凝土块和扭曲的钢筋搭成的掩体观察口后面,能看到的只有铁丝网在越来越暗的天色中狰狞的铁蒺藜反光,以及远处地平线上,高卢人如同巨大爬虫般的陆行载具扬起的、预示着毁灭的烟尘。

他跺了跺冻得麻木的脚,昂贵的莱塔尼亚军靴踩在湿滑的烂泥里,发出噗叽的声音。这双靴子是他参军时发放的,父亲(那个严肃的家具匠)曾仔细检查过皮料和做工,难得地露出一丝赞许:“帝国的军需,值得信赖。”可现在,靴子里灌满了冰冷的泥浆,每走一步都沉重无比,像灌满了铅。

“伯恩哈德!眼睛瞪大点!”班长的低吼在狭窄的通道里回响,带着掩盖不住的疲惫和紧张。班长克罗伊茨曾是维恩大学文科生,现在他的眼镜片上糊满了泥点,笔挺的制服外套扣子绷得紧紧的,掩盖着营养不良的身体。

“是!班长!”伯恩哈德吸了吸快冻僵的鼻子,努力把眼睛睁得更大。眼前这片泥泞、破碎的焦土,就是他的“祖国”了吗?几天前,他还在维恩老城的作坊里,用砂纸细细打磨一张胡桃木的桌面,阳光透过高窗,灰尘在光柱里跳舞,空气里是木屑、油漆和母亲炖菜的温暖香气。然后……然后就是那场该死的“信使事件”?他没完全弄明白怎么回事,整个城市就被动员令和恐慌笼罩了。高卢人指控他们,乌萨斯人突然又背刺宣战……世界疯了。

大炮?他们身后那些沉重的、被帆布蒙着的钢铁巨兽倒是有的。据说威力惊人,是整个“橡树”防线的心脏。但炮击似乎总是在错误的时间、地点炸响,或者在己方阵地上引发可怕的混乱(那是上一周乌萨斯人突然袭击侧翼时)。防线?这一座座混凝土块垒成的坟墓,冰冷、潮湿,挤满了和他一样茫然、冻得发抖的士兵。每个观察哨望出去,都仿佛是高卢人即将碾碎他们的方向。

国际援助?听说维多利亚在遥远的卡西米尔跟联军打起来了,但那有什么用?没有人朝这冰雨泥泞的莱塔尼亚西部边境看一眼。伯恩哈德听到战友们压低声音的咒骂,谈论其他方向战线的崩溃,谈论遥远的卡西米尔似乎真的“灭国”了(多么可怕的字眼),谈论维多利亚人似乎招惹了更西边的哥伦比亚人,弄得焦头烂额……这些消息像更冷的霜,冻结着士兵的心。一切都似乎在分崩离析,莱塔尼亚是旋涡的中心吗?

一声尖啸划破低垂的乌云!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轰鸣!整个混凝土地堡剧烈地颤抖起来,灰尘簌簌落下,呛得人首咳嗽。爆炸的气浪从观察口猛灌进来,几乎将他掀倒。

“炮击!炮击!全体隐蔽!”克罗伊茨班长的声音嘶哑得变了调,但他没有退缩,反而抢步到另一个观察口。

又一发炮弹带着死神的呼啸落下,这次更近!剧烈的闪光和冲击波让伯恩哈德瞬间失聪,只感到强烈的恶心和牙齿被震得生疼。混凝土碎片和冰冷的泥点雨点般落下。一个身影猛地撞在他旁边,是连里的新兵埃里希。埃里希的眼睛瞪得溜圆,里面是纯粹的恐惧,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沾满泥污的手死死抓着伯恩哈德冻僵的胳膊,冰凉刺骨。

“没事……没事!”伯恩哈德想大声喊,但声音卡在喉咙里,变成嘶哑的喘息。他在埃里希的瞳孔里,只看到外面地狱般的爆炸火光和自己同样扭曲苍白的倒影。

炮击的间隙,是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雨水滴落和远处伤员压抑的呻吟。伯恩哈德瘫坐在冰冷的混凝土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体。寒意更重了。他抹了一把脸,手上除了冰冷的雨水、温热的眼泪,还有……尘土和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不知是谁的)。他下意识地从同样湿透的外套内袋里,摸出那个用油纸小心包裹、边缘己经磨损泛黄的小像框。

借着昏暗的光线,他看清了上面的照片:照片里的父亲穿着工作围裙,站在他刚完成的橡木大衣柜前,表情刻板却难掩骄傲;母亲站在他身边,笑容温柔,手里正揉着一小团面团;妹妹玛尔塔笑得咧开了没长齐的门牙,手里攥着一个粗糙的木制小马驹——那是伯恩哈德参军前一天给她刻的,答应下次休假给她漆上漂亮的颜色。照片背景是那扇熟悉的作坊窗子,窗外是维恩老城那条他每天买黑面包的小巷,邻居贝克曼太太的红色晒衣绳在阳光下格外显眼。

一瞬间,冰冷的混凝土消失了,令人作呕的硝烟味被新鲜出炉的黑面包和松节油的味道取代。他能感觉到父亲粗糙的大手放在自己肩上那种沉甸甸的力量,闻到母亲炖菜里浓郁的香草气息,听到玛尔塔清脆的笑声和推着小木马在作坊地板跑过的“嗒嗒”声……维恩老城那条熟悉的路,邻居家晾晒的衣物,教堂的钟声……这些画面如此鲜活,如此温暖。

就在这时,通道入口的光线被粗暴地阻挡。两个裹着同样湿冷泥浆的担架员抬着担架快步走过。担架上的人,整条小腿以不可能的角度弯曲着,裹着的绷带被迅速浸染成暗红——是二班的汉斯!那个总爱吹嘘家乡酒馆啤酒味道有多醇厚、梦想战争结束后回去开个杂货店的汉斯。汉斯的脸惨白如纸,牙关紧咬,眼神涣散,那里面没有任何“为国捐躯”的壮烈,只有无边无际的痛苦和对生命的绝望。

担架很快消失在拐角,但那暗红刺目的颜色、那痛苦扭曲的表情、汉斯家那仿佛能闻到酒香的小酒馆招牌,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了伯恩哈德的心脏!

一种原始、滚烫的情绪猛地在他胸腔里炸开!这不再是刚参军时那种被鼓噪起的、口号般的“爱国”热情,也不是面对死亡时动物般的怯懦恐惧。

是愤怒!纯粹的、燃烧的愤怒!

不是对着遥远的、模糊的“敌人领袖”的愤怒。这愤怒指向正在开炮轰碎这条小街、这个相框里所有温暖记忆的人!指向那个把汉斯炸断腿、把他的杂货店梦想碾得粉碎的敌人炮手!指向任何试图摧毁维恩老城、玷污母亲炖菜、扼杀妹妹笑声、让父亲骄傲的作品化为瓦砾的东西!

祖国?

“祖国”不再是地图上冰冷的线条,不是报纸上歌功颂德的铅字,更不是将军们口中的宏大叙事!

祖国就是维恩老城作坊窗外那根红色的晒衣绳!

祖国就是母亲炖锅里飘出的香气!

祖国就是玛尔塔攥在手里的小木马!

祖国就是汉斯念念不忘的家乡啤酒!

祖国就是脚下这片被雨水浸透、被炮火蹂躏,但依然属于他们、属于千千万万个维恩小巷、属于千万个像自己父母兄妹那样过着平凡生活的莱塔尼亚人的土地!

大炮?要么哑火,要么炸飞自己人!

防线?摇摇欲坠的冰冷石块!

国际援助?远在另一个世界的硝烟!

这些都他妈的不重要!统统见鬼去吧!

伯恩哈德猛地站起身,冰水和决心同时从他脸上滚落。他把那小小的相框紧紧按在剧烈起伏的胸口,粗糙的木框边缘甚至硌得皮肤生疼。他不需要再透过那个狭小的观察口,视线仿佛穿透了厚重的混凝土壁垒,穿透了泥泞,穿透了弥漫的硝烟,死死锁住了炮火映照的乌云下,那影影绰绰、象征着毁灭的高卢陆行载具的黑影。

“来吧!”一个低沉、嘶哑,仿佛不是他自己的声音,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和力量,从他齿缝中挤了出来,“你们想踩碎它?想摧毁那些……用你们该死的钢铁履带?想毁掉我家?”

他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承载了全部温暖和愤怒的相框深深揣回贴胸的口袋,冰冷的铁质胸铠隔着湿透的布料传来一阵凉意,反而更清晰地衬出那份沉重和滚烫。

他抓起靠在墙边、矛头被打磨得异常锋利的长柄破甲斧(为了对付高卢的重甲步兵)。冰冷的钢铁手柄在掌心紧握,粗糙的纹路硌着手心,但带来一种冰冷的、沉甸甸的安定感。

他不再茫然,不再恐惧。血管里奔流的,不再是寒冷的雨水,而是滚烫的、属于维恩小巷炉火的、属于一个普通莱塔尼亚青年的愤怒与守护。

堡垒深处,传令兵嘶哑的呼喝伴随着沉闷的奔跑声由远及近。紧接着,刺耳到令人牙酸的巨大铰链摩擦声和铆接铁皮被猛烈敲击的“咚!咚!咚!”声,如滚雷般骤然炸响——那是战鼓!全连进入最高战备状态的命令!

“敌袭准备!高卢步兵!所有人!上哨位!”克罗伊茨班长的吼声带着绝境般的凄厉,盖过了战鼓!

伯恩哈德没有一丝犹豫,一步跨回那个冰冷的观察口,肩膀紧贴着同样冰冷的混凝土边缘。雨水打在他脸上,洗刷着泥污。他的手异常稳定地握紧了长矛的木柄。冰冷的铸铁矛尖,闪烁着与远处高卢人阵地上移动的灯火同样危险的寒光,对准了那片被雨幕和硝烟笼罩的、即将涌出毁灭浪潮的未知之地。

高卢的炮火还在零星轰鸣,炸点在前方的泥地里激起冲天的泥水。但此刻,对伯恩哈德来说,世界只剩下胸腔里那颗紧贴着小小相框的、愤怒搏动的心跳,和眼前那片必须用生命堵住、寸步不能让的模糊界线。

防线在此,身后即家。

父亲,母亲,玛尔塔……还有橡树下应该永远安然嬉戏的孩子。

他站在这里。他守在这里。仅此而己,也仅此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