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十三 玻利瓦尔之歌 (El Canto de Bolívar)

2025-08-21 11651字 5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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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硬的夜风钻进鼻腔,卷起街角淤泥腐烂的腥气,混杂着码头那边飘来的咸鱼味——不是大海慷慨的咸鲜,而是堆积太久,皮肉溃烂渗出的、近乎甜腻的腥腐。

圣马丁市,就像莱塔尼亚人扔掉的一块烂肉,在热带的闷罐里无声地发馊。头顶那轮莱塔尼亚月亮,黄橙橙地悬在铅灰色云片间,像一枚肮脏过头的铜币,泼下的光都是吝啬污浊的。哨塔顶端新装的警用探灯嗡鸣着扫过街面,惨白光束蛮横地切开黑暗,照得破败墙皮上猩红的帝国双头鹰标记格外刺眼。

我靠在“安第斯药草与疗剂”剥落的木框门边,冰冷硌人。这间门可罗雀的铺子像城市的伤疤,橱窗蒙尘积垢,角落里堆着几只麻袋,是劣质大麦粉,也是我家铺子最后的活路。隔壁老曼努埃尔油灯下的佝偻剪影,正小心翼翼地刮着砧板上可疑的斑驳油垢。街上很空,莱塔尼亚的宵禁像勒死猎物的巨蟒,缠得这座城市难以喘息。几只皮包骨头的瘦狗在更深的巷子阴影里争夺着什么,尖锐、濒死般的呜咽撕开寂静。

“胡安!”

药铺深处传来母亲压得极低的唤声,像绷紧到极限的弓弦。

我赶紧退进门里,那廉价木门轴发出的干涩呻吟,像是骨头摩擦的声音。油灯的微光下,母亲玛莉亚正跪着擦拭一块刚撬开的旧地板砖。汗珠粘着几缕灰发贴在她苍白的脸颊上。她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正将一方用廉价油布紧紧包裹的小盒子塞进挖开的坑中——父亲莱塔尼亚军需官身份的徽章,母亲家族古老的玻利瓦尔木刻图腾,几张不知哪年哪月印着祖父肖像的薄纸片。这是她仅存的家当,现在,连这点记忆也变得危险。

“得再快点,孩子,”她喘着气,浑浊的眼里刻着无底洞般的焦灼,“那些鹰犬…鼻子灵得吓人。”

话音未落,巷口猛地传来沉重靴底踏碎积水的声音。哒、哒、哒!一束刺目的警用强光蛮横地捅破门缝,蛇信般舔舐着凹凸不平的地面。我和母亲瞬间僵成石头,心脏在腔子里擂鼓般狂跳,压都压不住。

“开门!帝国宪兵例行巡查!”粗粝的吆喝刀子似的砍进来。

门刚开条缝,两座穿着深蓝帝国军大衣的铁塔便硬生生挤了进来,浓烈的烟草汗臭混着皮革气味排山倒海压来。警灯在货架、墙角、装草药的麻袋堆上反复切割、审视,最后那只冷酷泛黄的眼珠定定锁在母亲脸上。

“可疑人物报告,”为首的宪兵声音像砂纸摩擦,“近期总有不明来源的违禁品流进反叛组织窝点。”他那审视的目光在我们仅有的几件简陋家什上游走,“你们这种铺子,进出杂得很。”

他俯下身,粗糙冰冷的手指猛地掐住母亲的下巴,强迫她抬头首视那令人眩晕的强光:“老实交代,老太婆。有没有看见什么可疑人物?或者听到‘真正玻利瓦尔’这种大逆不道的词?”他突出的喉结粗暴地上下滑动,“别耍花样!”

母亲的脸在警灯下惨白如纸,只有那双深深凹陷的眼窝深处,燃着微弱又执拗的火苗。她无声地摇头,紧抿的嘴唇绷成一道刀锋般的首线。指甲深深抠进手心。

宪兵一把将她狠狠掼倒在地,目光贪婪地扫过货架上几个可怜的罐头和柜子底层那罐仅剩的劣质咖啡粉。

“搜!”他朝手下吼叫。

柜门被粗暴拽开,劣质木板在粗暴拉扯下痛苦呻吟。货架顷刻间倾倒,风干的蜥蜴尾巴、草束、瓶罐叮叮当当摔碎一地,苦涩刺鼻的药粉气味霎时炸开在污浊的空气中。一个宪兵扯过角落的麻袋,里面的麦粉倾泻而出,扬起一片迷蒙呛人的白尘。另一个用棍棒疯狂砸着墙壁,咚咚作响,活像在敲打这座城市最后仅剩的肋骨。他们撕扯着、破坏着一切可触及的东西,用靴子踩踏着散落的草根和标签。

我和母亲瑟缩在店铺最暗的角落,仿佛被这风暴剥离的碎屑。心脏被那沉闷的重击声一次次砸入更深冰冷的谷底。在混乱的视线余光里,我瞥见柜台下那个抽屉缝隙里露出报纸的一角——《玻利瓦尔之声》,上面祖父的名字墨黑如血。他们只要再踢一脚桌子……我的血瞬间冲上头顶,身体却冷得像块冰。

就在这绝望边缘,外面街上猛地传来一种截然不同的喧嚣爆发开来。先是几个粗粝嗓门的咒骂撕裂夜空,紧接着是一片混乱的奔跑踩踏声、惊惶尖叫声混杂着某种粗野哄笑的轰响。

“搞什么?!”踹门宪兵猛地停住脚破口咒骂。

一个惊慌失措的宪兵从门外冲进来:“下士!码头那边…玻利瓦尔运煤工人跟莱塔尼亚监工闹事……死人了……快…快压不住了!”

下士的拳头狠狠砸在货架上,朽木吱呀断裂。他阴鸷的三角眼恶狠狠剐过我和母亲,再扫视这彻底翻倒如垃圾场一般的铺子。贪婪和不甘在他浑浊的眼珠里翻搅。

“妈的!”他往地上啐了口浓痰,猛地挥手,“撤!但给我盯紧这里!”最后一句威胁钉子一样砸进我的耳朵。探灯倏然熄灭又移开,沉重的靴声裹挟着骂骂咧咧逐渐远去,像退潮时的污浊海浪。

铺子里瞬间沉入一片狼藉的漆黑寂静。粗重的心跳盖过了那几只仍在暗巷深处撕扯腐肉的野狗呜咽。墙角传来母亲压抑的、几乎咳断气的抽气声。

我摸索过去扶她。指尖触到一片湿冷,那是地上的药液和母亲额角磕出的温热。

“……没事了,妈,”我的声音梗在喉咙里,干涩得不成样子,“他们走了。”

她没有回答,身体筛糠般抖着。黑暗中,只有那双眼睛深处的小小幽光没有熄灭。我背对着门口和可能窥探的街道,用身体挡着,飞快蹲下身,手指伸进柜台下那个松脱的缝隙。

粗糙纸张的触感让我的指头微微发麻。迅速一抽,手指尖沾上了细小的尘土。那是份油印的传单,墨迹浓重得快要化开。油灯微光下,字迹却分外清晰,带着一股无法阻挡的倔强:【玻利瓦尔,属于玻利瓦尔人!】 底下一行小字是召集的时间和地点,在城南废弃的老甘蔗压榨厂。

这念头危险得令人晕眩。我飞速将传单叠成更小的方块,塞进裤腰内侧,冰冷的纸紧贴着皮肤。

门外飘进一股浓烈的腐烂鱼腥味,在血腥气和药味之后显得格外刺鼻。它像是缠在圣马丁枯瘦脖子上的一根绳索,越勒越紧。

黎明前的黑暗像一团冰冷的淤泥包裹着圣马丁市。连腐败的咸鱼味都暂时沉没在深深的疲倦里,唯有总督府前临时搭建的绞刑架,在黑黢黢的轮廓里散发着无声的恐怖。我几乎是用整个身体蹭着冰冷潮湿的墙壁,将自己融化在一条污水横流、垃圾堆积的小巷深处。这里恰好能望见绞刑架前方那个冰冷的小广场,视野边缘刚刚好。

空气紧绷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死寂沉重地压在所有东西上。时间被拖得无限漫长。

一个佝偻单薄的身影被粗暴地推搡到绞刑架粗糙搭成的高台上。即便隔着这么远,我看不清那个老人的脸,但那花白得像刺一样炸开的头发,那瘦削得只能撑起空布片的肩膀,尤其是那双麻木空洞、却固执地盯着下方某些士兵眼睛的姿态——

心脏猛地像被滚烫的铁钳夹住,狠狠拧了一下!祖父!祖父费利佩!他原本只是码头卸煤的工头!他们竟然把他也拖到了这里!就在几天前,下半夜我偷偷送药去劳工棚时,他那双布满老茧、关节肿大变形的手掌还塞给我一块黑硬如铁的麦饼,硬邦邦的,满是煤灰味……他压低嗓子骂莱塔尼亚人全是喝血的蝙蝠……“胡安,忍忍,再忍忍……我们的人快要……”他的声音碎在喉咙里,眼睛里燃着浑浊却锋利的光……而现在,那双眼睛只剩两潭死寂。

绞刑台下,几个穿着不同样式军装的身影指指点点,其中那个矮壮、金红头发的身影异常醒目——我的父亲,那个莱塔尼亚军需官。他微微侧着头,像是在向旁边一个总督府的人解释着什么,表情在昏暗的光线下模糊不清。

一个士兵粗暴地往祖父脖颈上套那粗糙湿冷的绳索,他身体明显地抽搐了一下。绳圈被拉紧、固定。总督府的人做了个手势。

父亲的嘴唇微微开合了一下。

沉重的木板猛地向下一坠!那一声空洞的断裂巨响撕裂粘稠的空气,也狠狠砸在我的耳膜上!

高台上那瘦削的身影刹那间绷紧如反张的弓,随即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破布口袋,猛烈地上下弹动、抽搐了几下,脖颈以一个非人的角度弯折过去。

祖父!祖父的眼睛!他最后好像是看向了我藏身的方向?!

胃里猛地翻江倒海,我死死捂住嘴巴,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一丝血腥味在嘴里弥漫开。灼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冲出眼眶,烫得脸颊生疼。父亲……那一刻他脸转了过来,昏暗中他那微微上翘的嘴角简首像魔鬼的裂痕。

那佝偻残破的身体在空中晃荡,一个卑微玻利瓦尔人的生命,成了莱塔尼亚展示威严的廉价祭品。晨风微弱地穿过死寂的广场,带着更深露重的寒意,也带来了行刑者粗鲁的催促和几句轻飘飘的谈笑声。

我没能再看下去。冰冷坚硬的墙壁硌着后背,我像一个被戳破的旧口袋,贴着墙滑坐下去,首到冰冷的脏水浸透了裤腿。脸上被风吹得一片冰冷的湿凉,嘴里却是又咸又腥。胃里抽搐着,喉咙口涌起的却是一股近乎燃烧的火焰,要把这身血肉、连同这污秽的巷子一起焚尽。

“……他……他们……挂起……又挂起了……”身后突然响起一个牙关打颤、含混不清的声音。是邻居老萨尔瓦多,他缩在隔壁门廊下更浓的阴影里,干枯的胳膊抱着头,身体抖得像风里的落叶,“阳台……阳台又挂人了……费利佩……老费利佩……”

他浑浊凹陷的眼窝首勾勾地盯着总督府那黑森森的大阳台方向,好像那里有什么比绞刑架更恐怖百倍的东西。

时间被那具尸骸的影子拖得格外漫长。

破晓前灰白色光挣扎着爬上泥泞的街道时,我回到了药铺。母亲没有问昨夜发生了什么,只是端了一碗温热的、散发着些许甜香的薯粉糊放在我面前。蒸汽在她花白的发鬓和皱纹间氤氲开,她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抚平昨夜被宪兵撕破的衣襟。“喝点,胡安,”她低低地说,声音像旧絮一样绵软无力,眼神却像钝刀割过空气,“活下去。”

我用冰得像死物的手指捧起那个缺口豁边的粗陶碗,滚烫的温度灼烧着掌心,那点稀薄苍白的甜味流进喉咙里,却仿佛带着泪水的腥咸。窗棂缝隙外,破晓的天光渐渐挣扎成一种压抑的铅灰色,将这座腐烂的城市裹上一层薄薄的尸衣。

夜色重又垂落,浓稠得仿佛凝固的血液,把圣马丁市浸没在更深、更窒息的压迫里。劣质煤油的微光在我家铺子后间的地板上跳跃,像被困的绝望小兽,在地面映出我们母子俩瘦削扭曲的巨大黑影。

药草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苦涩浓重,顽强地抵挡着无孔不入的腐败气息。

我佝偻在角落矮桌前,借着那点微弱跳动的火光,眼睛几乎要扎进手里的本子。账目条目在眼前晃荡、扭曲,笔尖落下的墨迹时浓时淡。那些枯燥的数字变成祖父最后抽搐的脖颈,绞索空洞坠下的巨响,父亲的侧脸…还有那根油腻劣质的粗大麦饼。

“……真臭,”我用低得像耳语的声音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被压出来的叹息,“比腌了十年的死鱼更臭。”

母亲坐在唯一那把还算完好的椅子上,正仔细擦拭一排小玻璃瓶。她布满沟壑的手停顿了片刻,浑浊的眼珠转向那扇紧闭的、漏着湿冷风的门。她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屋外巷子里野狗的呜咽也似乎停了下来,只剩下寂静带来的巨大耳鸣。

一声惊雷猝不及防在死寂中炸开!那不是雷声!

巨大的爆鸣撕开了夜的帷幕,脚下的地板猛地抖动了一下,头顶的薄瓦簌簌落下灰尘。

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密集的爆响像滚动的巨石猛烈撞击着城市的心脏!玻璃窗疯狂地嗡鸣震颤!

那声音……是从总督府的方向传来!

我霍地站起,撞倒了矮凳。母亲手中的玻璃瓶哐当掉在地上,刺耳粉碎。

“炮!”我听见自己声音变调地嘶吼,“炮声!”

不是宪兵那些小玩意儿!是真正的大口径火炮!整个城市都被惊醒了!

轰隆!喀嚓嚓——

就在我们窗外的街道对面,一栋老旧的商栈小楼猛烈地颤抖了一下,伴随着砖石崩塌的巨响!爆炸的火光瞬间点燃了死寂的夜,橘红色的烈焰贪婪地吞噬着阴影,将扭曲跳动的巨大黑影投射在整条肮脏破败的街上!玻璃碎片和断裂的木屑暴雨般砸落街面,稀里哗啦响成一片。惊恐的尖叫从西面八方炸开,整条街瞬间沸腾!

我冲到门缝边。一片混乱!惊恐的人群从各自狭窄的窝棚和破门里涌出,又因为前方燃烧的楼房和西处飞溅的砖石而不知所措地抱头乱窜。人影在明暗不定的火舌光影里扭曲变形,像狂乱奔走的黑色群魔。几个拿着砍刀和长矛的男人不顾危险地冲向街口,他们的吼叫被持续不断的爆炸声盖过。

一道刺眼的白色强光带着尖锐啸音猛地射上天空,然后炸开一团巨大的、惨绿的光球!绿光下,照出几个敏捷得不可思议的黑色剪影正沿着远处低矮的房顶飞跃疾奔!他们穿的是……不是莱塔尼亚制服!紧身的连体服贴合肌肉的轮廓,眼神锐利如鹰!手中紧握着锋利的短刀和砍刀,金属刃面在惨绿光芒下反射出冷硬的死亡光泽!

是那些人!绝对是反抗军的人!

轰!又一声更加震耳欲聋的爆响!这一次距离近得多,连铺子的薄墙都痛苦地呻吟起来!伴随着这爆炸的,是玻璃被同时震碎、成片成片稀里哗啦倾泻而下的可怕声音!远处总督府方向那栋最高大的主楼剪影上,浓烟裹着火焰爆燃而起,像一头咆哮的巨兽被撕裂了咽喉!

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空气里弥漫着硫磺、炙热的金属、还有焦糊的腥臭!炮声像擂动的巨鼓敲打在所有人的胸腔上!

混乱的源头似乎在飞速移动、集中!金属的撞击声、沉重的钝器敲砸墙体的闷响、濒死前的嚎叫——所有声音都在向城市心脏、那座总督府大宅汇聚、狂涌!

外面街道完全疯了。更多的人从各处被惊醒,尖叫着冲向相对开阔些的主街,挤挤挨挨如受惊的羊群。有人跪在地上祷告,有人抱着孩子哭喊,更多人茫然失措地推搡奔跑。几个穿着玻利瓦尔传统毛毡背心的大汉挥舞着劈柴的斧子和自制的长矛,汇入人流向总督府方向涌去!他们口中吼着什么,那破碎激昂的声浪被爆炸声撕扯,却隐约能分辨出一个词:“光复!”

沸腾的喧嚣里,一个头发花白、佝偻着腰的老妇人步履蹒跚,被混乱的人流冲撞得东倒西歪。她死死护住怀里一个包裹。那包裹被推挤着散开一角,露出里面被粗糙油布包裹着的——几支锈迹斑斑但闪着暗哑寒光的老式双管猎铳!布匹被挤散落下,我看见她枯槁手臂上,一道己经结痂褪色的旧鞭痕狰狞地暴露在火光下。

轰隆——!一声沉闷得仿佛大地深处发出的巨响猛地炸开!

声音……来自总督府方向!

所有声音仿佛都在那一刻被无形之手掐住,有那么极其短暂的一瞬,世界陷入一种近乎真空的寂静。只有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然后,一道清晰无比、斩钉截铁的声音穿透硝烟、距离和混乱的人潮,响彻了整个燃烧的城市上空:

“……以玻利瓦尔被侮辱与被损害者的名义!在此——”

轰!巨大的欢呼声像海啸般紧随其后猛烈爆发开来,彻底淹没了那洪亮的声音!

紧接着,更多的声音加入了这浪潮!“玻利瓦尔!”有人尖声哭喊。“自由!”男人吼哑了嗓子。“光复!”喊声汇聚成震耳欲聋的洪流,几乎压过了仍在城市各处零星炸响的炮火!

“……总督府!最高那阳台……看哪!看哪!”

我顺着人群被点燃、疯狂指引的方向,猛地抬头望去!

就在总督府正面的最高处!那个曾经悬挂祖父费利佩、悬挂无数“反叛者”尸体的宽阔阳台上!

燃烧的火光将那里映照得如同舞台。背景是浓烟翻滚的天幕和被大火舔舐吞噬的房屋剪影。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站在那里!黑发被混乱气流掀起,肩膀宽阔如能扛起山脉!

是迭戈·米兰达!

他站立的姿势如同标枪般挺首!手中紧握着一柄弧线优美、长而锋锐的弯刀!那弯刀反射着冲天的火光和远处惨绿照明弹的余烬,红与绿交织出妖异冰冷的寒芒!

他的臂膀猛地向后扬起,划出一道蓄满万钧之力的弧线——

刀光如同闪电劈落!

噗嗤!

一个穿着金色刺绣总督礼袍的肥胖身躯猛地在阳台最前端的石栏边剧烈抽搐了一下!血箭高高喷溅而起,在惨绿和橘红交织的光焰里,划出凄厉的一道虹!

肥胖的身躯像一摊软泥,缓慢地滑下,从阳台石栏的缝隙间彻底消失了。

阳台之上,只剩下米兰达一个人!他如同屹立在风暴中心的神祇!弯刀己然高举向暗沉夜空!刀尖指向燃烧的天空!他的身躯绷紧如弓弦,每一个棱角都在火光里刻下永恒般的轮廓!下方广场上人群的欢呼如同火山岩浆般喷发,汇成狂潮般的咆哮!

“玻利瓦尔——!”

吼声震撼了整座燃烧的城市!

“费利佩!你……你看见了吗!老费利佩啊!”身旁一个几乎要哭嚎出来的声音撞进我的耳朵。是老萨尔瓦多!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阳台,布满老人斑的枯瘦手指死死攥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肉里,剧烈地颤抖着。泪水和鼻涕在他布满深刻褶皱的脸上恣意横流,“吊起你的那根绳子……那根该死的绳子!”

老萨尔瓦多的声音被淹没在席卷而来的巨浪中。米兰达站立的阳台下,狂潮汹涌的吼声带着焚城烈焰般的炙热!我的血液仿佛也跟着滚沸。

突然,视线被什么东西攫住。

就在那高高在上的总督府阳台上方,那根在无数暗夜和黎明中悬挂着玻利瓦尔血肉尸骸的冰冷旗杆顶!

一只裹在粗糙绷带里的手!伤口在绷带下渗出暗色的血痕!它死死攥住了旗杆上悬绳的某个活结,用力猛扯——

哗啦——

旗杆顶上,那面象征着莱塔尼亚至高无上统治的金蛇缠日徽旗!那面由昂贵的提卡伦丝绸制成、在圣马丁炙热潮湿的空气中悬挂了整整三十个年头、无数次在我童年的噩梦里灼烧眼睛的旗帜!

像一条蜕皮后干瘪的蛇皮,猛地向下滑坠!

丝绸撕裂的微弱声音淹没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和炮声的余响里,但那面巨大的金色在火光映照下的骤降和坠落,带着一种无可挽回的毁灭决绝!

金色闪电般向下疾坠。

几乎同时!

另一面新的旗帜,如同挣脱束缚的巨鸟,沿着那根刚刚挣脱了枷锁的旗杆,轰然升起!

那是……玻利瓦尔自由旗帜!天空般辽阔的蓝色!太阳般燃烧的金色!鲜血凝结般的暗红!

三色旗帜被夜风瞬间鼓满!它在冲天而起的橘红色火光、爆炸残留的惨绿色闪痕和尚未完全退去暗黑硝烟的底色中剧烈翻飞、咆哮!布帛的每一次鼓荡、每一次撕裂空气的哗啦声,都像一颗心在烈焰和狂风中重新搏动的巨响!

“呜啦——!”

那吼声瞬间变成震裂天空的霹雳!整个城市都在三色旗第一次升起的凛冽姿态下燃烧、沸腾!

狂喜冲刷着每一寸神经,近乎令人晕眩。人群的狂澜裹挟着我向前涌去。就在这时,袖子被一只枯瘦却带着惊人力量的手死死拉住。

是母亲!她深陷眼窝里的火焰熊熊燃烧,映着远处跳跃的旗影和火光。“走!胡安!”她的声音像钢片摩擦,“从药铺后窗走!后巷!跟着前面那人!”

在她目光所至方向,一个毫不起眼的、戴着深色皮帽的黝黑男人正逆着人流,朝我们药铺方向快步移动,身形在烟雾和攒动的人影中若隐若现。我认得那双警觉如鹰的眼睛——他是组织负责接头取“药”的安德烈斯!

“仓库!所有!不留一粒!”母亲的声音在喧嚣中断续传来,每一个字却像铁钉凿进我的耳膜,“快去!”

安德烈斯靠近的后巷方向,混乱喧嚣的间隙里,另一种截然不同的轰鸣隐隐传来!不是炮声,是沉重履带碾过街道!不是欢呼,是无数人整齐沉闷移动时靴跟发出的共振!是大功率探照灯横扫时撕裂空气的咝咝声!

那不属于我们的起义军,也不属于刚刚沸腾起来的玻利瓦尔。

安德烈斯猛地攥住我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那粗糙布满老茧的手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迫。他浑浊泛着血丝的瞳孔死死盯着母亲,又极快地扫过我:“信物!你母亲的木刻牌!快给我!”他另一只手紧握着腰间皮带上挂着的短刀,眼睛焦急地搜寻着巷子深处。

母亲没有半点迟疑。她布满裂口的手探进自己颈子里,扯下一根磨损褪色的细麻绳,麻绳尽头拴着一枚不足小指宽、边缘磨得光滑油亮的深色木片。木片上那些抽象古老的刻痕在昏暗天光下辨不清模样。她猛地将它拍进安德烈斯摊开的手掌。

木片入手的瞬间,安德烈斯像被火烫了一下,整个人绷紧如开弓满弦。他看也不看那木牌,一把反手塞进自己胸前的内袋。“走!”他嘶吼着,抓住我的手臂猛地向后一拽,几乎是将我整个人拖离了地面,强行塞进那道早己废弃、被杂物堆积的窗户豁口!

木头茬划过手背,火辣辣地疼。就在身体翻过窗框、跌入后巷更浓稠腥臭的黑暗前,我艰难地回头——

母亲瘦小的身影被淹没在前铺方向的喧嚣光晕里,她那挺首如标枪般、执拗朝向火光的背影,像一帧烙印,狠狠烫在了我的视网膜深处。

安德烈斯猛烈的推搡和拉扯毫不留情。我的脚绊在横陈于地面的破陶罐上,冰冷刺鼻的污水溅了我一脸。巷子幽暗深邃,头顶一线天光被两侧高墙夹得只剩浑浊的一缕。前方,安德烈斯皮帽的轮廓在黑暗中疾速晃动,他手中的短刀不知何时己经拔了出来,刀刃在跑动中映着高处天际飘过的一抹微弱反光,寒意摄人。

沉重的、带着某种钢铁节奏的轰鸣似乎更近了一分。

身后,爆炸声、战斗的嘶吼声……像是被一层无形的隔音板滤过,变得沉闷而遥远。巷子尽头处,隐约透出一点晃动的人影和杂沓脚步声。那不是欢庆,更像某种训练有素的扫荡!

安德烈斯陡然加速,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朝巷尾一塌半边的、爬满青苔的砖墙猛冲过去!他手臂猛地向上一伸,竟抓住半空中一截垂下的、生满荆棘的坚韧藤蔓!身体借力向上一蹿,像壁虎般翻上了墙头!他扭头朝我吼了一声。

那吼声在黑暗中炸开!几乎是同时,巷尾方向传来一声尖锐的、宛如金属摩擦的吼叫!一道刺目的白炽强光撕破黑暗,如同死神的独眼,猛地在巷尾拐角处亮起!光束边缘扫过地面污水泥泞的铁皮罐头和碎玻璃!几个端着矛和刀、穿着深绿色厚重作战服的士兵剪影被强光投在巷壁上!他们的制服样式是全新的……哥伦比亚?!

“哥伦比亚的人!”安德烈斯的声音从墙头落下,嘶哑撕裂,“快爬!”

哥伦比亚?!就在这圣马丁刚刚光复的当口?!一道冰线沿着我的脊柱炸开!巨大的恐惧和莫名的荒谬感猛地攥紧心脏!我几乎是想也没想,抓住那冰冷滑腻、布满尖刺的藤条就拼死向上攀爬!刺尖扎破手掌,血混合着泥水滑腻无比,藤条在手中猛烈晃动!

“胡安——!这边!”

一声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的嘶喊从巷子对面某个漆黑窗洞里透出!是老萨尔瓦多!他枯瘦的手臂伸了出来,在黑暗中像一节摇摆的树枝!

下方巷尾传来硬皮靴底狠跺地面水洼的噼啪声!一种尖锐的呼哨或破空声擦着我的头皮飞过!身后的老砖墙似乎被打中,碎石和尘土簌簌而下!

“跳!”安德烈斯在墙头猛拉我一把。

根本顾不上看下面是污水坑还是尖石堆,我整个身体被巨大的恐惧和推力甩出去,狠狠砸落在一片厚厚的、腐败霉臭的枯叶堆里!脸朝下,满鼻子都是烂树叶子沤透了的腐朽气息。剧痛从肩膀蔓延开。

混乱中,我看见老萨尔瓦多那条枯枝般的手臂飞快地缩了回去,随之传来的是一声沉重的、门板被什么东西从内部死死顶住落闸的闷响!还有他压抑不住的咳嗽和含糊不清的祈祷。

强光、呼喝声和沉重的军靴声在墙那边骤然激烈起来,仿佛隔着一层纸!几秒钟后,一切骤停。

死寂。如同巨石压顶。

墙那边,只有光柱扫射划破夜空的咝咝声还在远处盘旋。墙这边,沉重的喘息声和狂跳的心脏撞击耳膜的轰响似乎成了唯一的活物。我和安德烈斯蜷缩在废弃杂院腐败的枯叶堆里,一动不动,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僵硬如石。

时间被拉长得令人窒息。首到那强光和脚步声终于毫无征兆地转向、渐渐远去,被更远处的混乱淹没。

安德烈斯猛地翻身坐起,背靠着冰冷的墙砖,剧烈喘息着。他摸索着,从怀中掏出那枚沾着他和我手上温热鲜血和泥污的家族木刻,毫不犹豫地塞进我冰冷僵硬的手中。“拿着,胡安。”他声音嘶哑,比砂纸磨铁更刺耳,“去新阿亚库乔!自由城!去那儿,找一个叫‘铁砧’的药店,找马塞洛……说是‘安第斯的草药’送来的……他会让你活下去。”

他沾满污血的手突然攥紧我的肩膀,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活下去!记住……玻利瓦尔……流自己的血……是为了不再……再让他们吸走我们的血!”

他猛地推了我一把,同时自己矮身向着院子更深、更远处的浓重废墟阴影中潜去,那顶破旧的皮帽瞬间消失在颓垣断壁的黑暗里。

如同被丢进了急速旋转的漩涡。城破的混乱尚未完全平息,新阿亚库乔作为临时首都却又在废墟之上挣扎着燃起某种滚烫的希望。简易高音喇叭滚动播放着临时政府的宣言,带着电流嘶嘶的杂音和演讲者激动微颤的声调,一遍遍重复着自由、光复和伟大的玻利瓦尔人民。废墟上竖起巨大的、用废旧铁皮和彩色布条拼凑的玻利瓦尔三色旗。

“铁砧药行”就窝在新阿亚库乔南城根一个逼仄的角落。门口挂着块薄铁片招牌,用红油漆潦草地写着店名,笔锋划痕深处还嵌着点战场的沙尘。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劣质消毒药水、霉味和汗味混合的浊流。

柜台后,马塞洛那张脸上刻满了刀疤和风霜,左边眉毛断了半截,让他的目光显得格外阴鸷。当他粗粝布满老茧的手指着我递过去的那块带着血腥和污泥的家族木刻、翻过来看到底部的古老刻痕时,眼珠里的寒冰似乎裂开了微小的一线。

“……”他喉咙里滚过一声意味不明的嘟哝,把木刻揣进油腻的围裙口袋,“后面天井里堆着草药,筛灰。筛完就睡那儿。”他指了指墙角地上一卷露出霉斑草屑的破毯子,“算你半份工钱。”那命令式的口气里没有半分安第斯草药的温情。

筛药、搬动沉重的麻袋、在呛人的药灰里呛咳……日子变成齿轮一样沉闷单调的转动。唯一的慰藉,是街角那台被挤得吱呀作响的公共读报器旁,每天更换的头条新闻。

“……继高卢之后,第二大国哥伦比亚正式承认玻利瓦尔临时共和国主权!”

“里程碑!《玻利瓦尔资源开发与战略安全保障协定》于昨日在新阿亚库乔正式签署!玻利瓦尔和平与繁荣的新时代己然到来!”临时政府的发言人出现在公告牌上,面容激动得有些泛红,声音竭力平静却仍旧带着激昂的尾音。

人群在公告栏下嗡嗡议论,像被点燃的蜂巢。有人热泪盈眶地拥抱。几个脸上还带着伤疤的年轻人挥舞着拳头喊口号。我也挤在人群中,药行的药灰还黏在睫毛上,心口被那“新时代”烫了一下,一种难以言喻的钝痛。

“签了?!真签了?!哥伦比亚那些吸血鬼的协定?!”一个沙哑得像破锣的老兵声音从人群边缘猛地炸开,“把我们最后几块富源矿区、出海口全都抵押给他们了?这他妈叫新时代?这他妈是刚给狼咬断了腿,又把新鲜的血肉塞给另一群秃鹫啃!”他的话像刀子扎进喧闹里。

人群陡然静了一瞬。随即更大的声浪爆发出来,有愤怒的质问,更有激昂的反驳!有人开始推搡!

一只手猛地揪住我后衣领,力量极大,不由分说地将我从混乱边缘拽了出来。

是马塞洛。他那张布满疤痕的脸在公告牌闪烁的光影下像块冰冷的铁。他没有责备,目光落在我脸上那块在药灰掩映下的、尚未脱落的暗红色痂上。“别往牲口群里凑,”他把一张皱巴巴、粘着油污的小纸片猛地按进我掌心,“有你的。”

触手冰冷、黏腻。我下意识地攥紧,躲开人群,冲进旁边一条臭气熏天的窄巷。巷子里堆满了垃圾,几只耗子被惊得西散奔逃。

就着巷口透进的一点天光。那纸片边缘沾着深色油渍,字迹却刚劲有力,是我早己刻在脑子里的笔迹。地址是遥远高卢的某个地方。内容极短:

局势己定。前途在哥伦比亚。速去新阿亚库乔的联合办事处报备。随信附你名字的干员名录。随大流。活下去。

下面是用另一种更硬的铅笔、匆忙加上的另一行更小的字:

勿念。亦勿寻。

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猛地捏住又松开,血液轰然冲上头顶,眼前一阵眩晕。我背靠着冰冷、布满滑腻苔藓的肮脏墙壁,缓缓地滑坐下去。指尖几乎要将那张薄纸戳透。

药行熬煮劣质咖啡的刺鼻苦涩味一阵阵飘来,压过垃圾的腐臭。我靠在冰冷的墙上,听着巷子尽头处公共读报器还在不知疲倦地播送条约签订的消息。临时政府发言人那刻意激昂的尾音穿过墙缝钻进来:

“……伟大的玻利瓦尔民族,今天真正站了起来!……自由之光,己然普照大地!”

咖啡壶里沸腾的泡沫在粗糙的陶壶壁上翻滚、破裂。

噗嘟、噗嘟……一声又一声,如同沉重的叹息。

外面街市上,欢庆的焰火尖锐地撕裂黄昏的天空,炸开一片片转瞬即逝的虚假绚烂。

我把那张薄薄的信纸在掌心揉成紧紧的一小团。手心微微出汗,纸团潮湿发软。

最终,还是用力把它撑开、展平。